每次探亲回家,五小队的人都是把她当有钱人来看的!
是的,看看她的同龄伙伴,哪个不眼红她?!
她从来都认为,当年的路,自己绝对,走对了!不然,她今天也可能还在为买头猪崽、换口饭锅,而犯难呢!
想想这些,她心里又宽慰不少。人心不足蛇吞象,哪能老这么这山望着那山高呢?!
外屋有响动了,不知哪个掀了一下门帘,又缩回去了。
刘竹影翻了个身,继续想自己的心思。
“你把你家吹得像天堂,那你还上这里干啥?!”这是叽嘎,那个喜欢和自己作对的塌鼻子上海女人常讥笑她的一句口头禅。
没结婚住集体宿舍时,叽嘎夸她的上海,她就夸她的四川。夸到后来,便是互相贬对方的家乡,直到旁人相劝,才偃旗息鼓,各人肚子里还是一包气。
“穷!还不是家里穷!”她每次都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地吐出这几个字。这令本欲一睹她扭捏作难之态为快的叽嘎,大失所望。
她刘家和这个“穷”字,本来是不沾边的。
她爷爷那一代,村里有一多半人租种着她家的土地。爸爸在遂宁城里的县政府里当文书。她记得自己四五岁时,只爱吃肉,不爱吃猪肝,妈妈叫人用蒜苗把肝尖溜得嫩嫩的、香喷喷的,那么香的白米饭就炒猪肝,她吃到嘴里就往外吐。
她还记得妈妈年青时,身材高挑,肌肤雪白,是遂宁方圆几十里闻名的美人儿。特别是妈妈穿上那件白底上洒满一只只小蓝蜻蜓的绸旗袍,再配上那双豆绿色软缎绣花鞋,简直就是画上走下来的美人儿!遂宁县城照相馆的橱窗里,妈妈那张蓝蜻蜓旗袍的大幅照片,挂了好久。那时,她想,等我长大了,也一定要有一件妈妈那样白底蓝蜻蜓的旗袍!
五岁那年,她的家乡解放了。刘家的田产被充公。从前偎在一起吃住的家族成员,开枝散叶、各奔东西。她爸妈,从家族分到了三间草房子,村里分给她家四口人,每人八分地,一共三亩二分地。妈妈换上粗布衣,下田地,上锅台。
人民政府重视人才,爸爸去了县中学当教员。村里到县城六里多路,中间隔着一条青河,爸爸早上出去,晚上回村。家里有一人拿工资,日子比别人过得还是要滋润得多。
直到她九岁那年,青河涨水,一船的人被水吞没。爸爸命大,被人救起,但已疯傻失常。从此,屋后田边,常见一仰天大笑的中年男子,自说自话。
从那以后,别说肉,连红苕稀饭都吃不饱!妈妈那柔嫩的肩头,压上了拉扯三个孩子和照顾疯傻丈夫的重担。
她是老大,下面两个弟弟。她白天念书,晚上用红红绿绿的丝线编腰带,赶场天,和小伙伴们去路边卖花腰带,换点油盐钱。就这样,妈还老叹气:“刘竹影,你为啥子不是个男娃儿?!”其实,除了挑水,打草、喂猪、煮饭,她啥子不干?!
尽管她的爸爸妈妈身材挺拔修长,可由于她刚出生时要死不活,几天了,眼睛都睁不开,于是,浑身只裹了一块蓝布,被妈妈装在簸箕里,大冬天的,放在屋子前面的青石板街沿上,听天由命!
是同村本家“笃笃笃”地,整天踮着一双小脚的三舅娘看她闭着眼睛、浑身冻得青紫,怪可怜的,把她抱回自己家,硬是一小口一小口地,用米汤把她救活!直到几天后脸色有血色、眼睛睁开了,才把她交给自己的妈妈。
她活,是活了,可又廋又小。她从小,就记着三舅娘的恩。心里发誓,自己长大了能挣钱了,要好好报答三舅娘,要给三舅娘买好多肉嘎嘎吃。
只可惜,三舅娘没能等到她长大。她八岁时,三舅娘就得肺病,死了。
尽管,她人聪明、成绩好,可家里没钱,她还是高小一毕业,就在队里挣工分了。那时,村子已并入永胜公社,改成八大队五小队了。
一个人,学习再好再聪明,有啥用?
“去,喊你妈起来吃饭!”萧长元坐在摆满了一圈汤饭的热气腾腾的圆桌前,笑嘻嘻地望着围坐在自己身边的四个孩子,悄声说道。
其实,萧长元比刘竹影漂亮得多!眼睛很双,鼻子很挺,在太阳较少照到的地方,皮肤还又细又白。美中不足的是他文化不高,只在部队的脱盲班扫过几天盲,而刘竹影是高小毕业生,在老波佬里算是有文化的人。再者,他大她快十三岁,这在连队还是比较少的。加上人老实,只知闷头干活,嘴不会说,在她面前总是唯唯诺诺的,却是连队常年的先进生产者,人人嘴边挂着的“老党员”。
梦晨和塔里扭头朝屋里喊道:“妈,妈!吃饭了!”
里屋床板响了一下,又无声了。
他俩起身扒着隔墙,冲里又喊几声,更无一点动静。
“妈,吃饭啰!”梦桑嘴里咬着筷子,几步跨到隔墙前,掀起门帘,探了下头。
“不吃!”刘竹影恶狠狠地,回了一句。
“算了,你们别喊了!你妈今晚没做饭,不好意思吃!”老党员又挤挤眼笑道,“哎呀呀,香得来!谁不吃,可就吃亏了!”说罢,他很响地喝了口汤,“不管她了,你妈梦还没做醒呢!”外屋,传来萧长元的“嘿嘿”声。
“做你个鬼!”只听里屋刘竹影“霍”地坐了起来,“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做过几顿饭?!你看老子好不好意思吃?!”
刘竹影一推被子,踏了鞋,用手捋着蓬乱的头发,一撩门帘,走出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