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今天的确醉了,头一次看见他如此温顺听话。
母亲对父亲说:“鱼塘卖了鱼,能挣那么多钱,你也该换一身棉袄了!眼瞅着赶年了,你看棉袄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
“不换,我喜欢军绿色,回头你帮我洗洗,再缝一缝还能穿呢!”父亲低头看看自己的棉袄说。
“棉袄不像单衣,缝缝补补倒是可以,里面的棉花一洗就不保暖了。挣了这么多钱,你还不能奖励自己一件棉袄?”母亲问。
“你给我买吧,大家的钱咱们不能花,多一分是一分,谁让咱家有你呢?”母亲半天没有说话。突然一拍大腿,“我爸有新棉袄,刚发的,明天我回一趟娘家,棉袄就解决了。”母亲收拾完碗筷,和父亲回到小道厦子休息去了。
母亲支持父亲的事业,是不附条件的,其实母亲一点儿不怀疑父亲挣钱养家的能力。但是父亲挣的钱没用在我们的小家,而是给了那个没有边界的“大家”。
母亲说过,我们不想在大家都没有富之前先富,钱也没有那么重要。相反精神生活才更重要。母亲的这句话跟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如出一辙。这天下之大,又有多少个可以像范仲淹一样的人,可以胸怀天下呢?
天一交九就开始嘎嘎冷,冬捕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没有那么大的网。这是第一次大网捕鱼,网是袁书记打包票才从月亮泡渔场借来的。借网的时候,人家领导还纳闷,借这么大的网干什么?小河溜子里都是一豁子长的鲫鱼,估计拿着这样的大网眼儿打鱼一条鱼都逮不着,渔场领导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
“就你们那几个臭水坑子能出鱼?能搁这么大的网打鱼?说破大天我也不能信,不会借网上我们的养鱼池来打鱼吧?那岂不是吃了大亏了,要想借网行,我跟着你们一起去打网,否则没门!”月亮泡渔场的邹场长一脸的不屑,“不是我小瞧你,那里要能出鱼,我这个场长那是用来白白打犟秆儿的吗?”
“看看看,你官僚了不是,就把臭水坑变成了养鱼池,你还别不信!”袁书记拍着自己的胸脯说。
“那需要多少土方量知道吗?你们乡里一没有机械、二没有会用机械的司机、三没有钱当工费,用嘴吹养鱼池吗?要是能挖养鱼池,我天天头朝下走路!”邹场长完全不信,那嘴撇的,跟瓢似的。
“不信归不信,但是明天必须带上最大的网去看看,否则就是言而无信了。”袁书记也不想再多说,只等用事实来见证。
“我明天早上六点钟指定到,吐口吐沫是个钉,全当看热闹去了,我就怕你袁书记不敢去。”邹场长指着袁书记放话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敖包滩的男女老少像赶集一样全都来了。有说有笑的,呼出来的哈气粘着眼毛,还是要睁大眼睛看出鱼。邹场长准时赶着马车拉着网来了,祖父指挥着大家拿冰钏子打冰眼儿,按照竹竿的长度打眼顺竹竿,把网下到冰面以下又在上面打了几十个冰窟窿,网下完后这边就开始指挥着好几匹马拽着转盘往出拉网。水冻成透明的玉,数尺之下能看见网在游,大网像鸟张开翅膀,自由舒放。网入大湖纵横成田,鱼像秧苗布立其间,每个网眼四寸大,拦住大鱼。人、马匹、狗在冰上踢踏纷乱,在人群欢呼的冰面上,网的一头慢慢露出水面,随之头鱼露出来,随后欢蹦乱跳的一尺多长的二尺多长的花鲢、白鲢、草鱼、鲤鱼就陆续的被网带到冰面上。活蹦乱跳的大鱼,啪啪地拍打着冰面,冰面上的老少爷们有说有笑,半大孩子也跟着忙活,跑前跑后取个东西传个话儿,争着抢着想多干点活儿,其中个头稍大的卖给水产公司,公司派人过秤就装车拉走了,壮男劳力手里都拿着钩子往车上装鱼,解放牌的汽车拉走了好几万斤鱼。每一户分八十二元钱,村里的大喇叭里说话了,都去房会计那里去领钱。稍微小一点儿的鱼一户分二十斤,大概也就是三条四条的样子,大家都舍不得吃,留着过年的时候再来个酱炖鱼。拿到手里热乎乎的钱,带着温度。姚家的二婶子捧着钱颤抖;瞎二娘竟热泪盈眶;还有赵家的胖婶子边走边抹眼泪……
为了答谢邹场长,安排邹场长在我家吃鱼宴,祖母亲自掌勺炖了一条刚刚捞上来的最上讲儿的大花鲢,袁书记亲自作陪,看来袁书记要亲自打一打邹场长的脸。
“哎呀,老邹,让你受累了!请贵宾上座。”袁书记现在是腰杆硬了。
“袁书记呀,今天是让我大开眼界了,没想到小小的池塘竟然出了这么多鱼,真是池小能养龙,人力胜天啊。”
袁书记开玩笑说:“那昨天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了?”
邹场长笑着说:“当然算,从明天开始我得用手走路了!要说这么丢脸,本不应该来吃饭的,我就想看看是哪位高人能上天入地不行?这能耐也忒大了,我想请这位高人去月亮泡渔场工作,我甘愿把场长的位置让给他。”
邹场长已经没有了昨日的威风,现在终于相信地球是圆的了。月亮泡渔场二百多号人,都是吃闲饭的吗?还不如人家一个人的产量!
“来,我给你介绍,这位就是敖包滩村党支部书记柳振洲同志,来吧兄弟,你也洗洗手上桌来吃一口。这位今天打鱼的老把头你应该认识,这是振洲的父亲。还有这位端盘子上菜的是振洲的爱人,是我们乡政府的妇联主席。掌勺的是振洲的母亲,你看看,还有没有不认识的?”袁书记介绍一圈,一手拎起酒瓶子挨个倒酒,非好好喝一壶不可。
邹场长站起身,向我爸爸伸出带着诚意的手,我爸没有握手,很礼貌地点头,并行了一个礼。显然我爸是不想跟邹场长握手的,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手有多难看。看着邹场长没有收回的右手,他只好伸手到邹场长面前。只想让他握一个手尖。
邹场长的手像钳子一样地捏住了我爸的手,手心朝上。昏暗的灯光下,他要仔细看一看这只手上究竟有多少伤。握手的时候,他已经预感到这是一双饱经磨难的手,粗糙干裂,再细看的时候,邹场长深情地捧着我爸的手,他哽咽了,他流泪了。这是看了让人心碎的手,血泡、老茧、划痕、指甲盖儿砸的紫黑色的好几处,其中还有一个小手指的指甲都砸没有了,黑色的机油已经渗透到手的每一条肌肤的纹理中。这是一双严重变形的手,像老鸹爪子一样。
“你就是驾驶员兼修车师傅?如果不是看见这双手,打死我也不信,一个村支部书记能是一个技术专家?你知道得省多少工费吗?无法计算呀!”邹场长这硬汉的脸上流淌着两行热泪,声音哽咽,五官都拧巴到一起,他惊异于父亲的非常规做法,整个月亮泡渔场也没有出那么多鱼。
“挖人就不必了,估计你也挖不走,还是回去总结总结吧,经验已经免费传授给你了。”袁书记今天特别高兴,好久没这样扬眉吐气了,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
这时祖母炖的大鱼已经出锅了,母亲端着鱼放到了圆桌子的中间,鱼头冲着邹场长,鱼尾冲着袁书记。我的父亲和祖父一南一北,这时袁书记示意母亲也坐下,母亲说要跟祖母收拾一下锅台,借机溜了出来,只要祖母不上桌,她总是陪着,祖母平时对母亲也像亲闺女一样。两个人捧着空饭碗,一人在小米饭上浇一勺子鱼汤,相视而笑,也吃得有滋有味的。
酒过三巡,袁书记憋不住了,说出月亮泡渔场的玄机:
“水里的鱼没有数,渔场的工人白天上班没精打采,不乐意干活;晚上出来打鱼卖钱,一宿一宿地熬夜,挣钱揣进鼓鼓的腰包。实在不信,失眠的时候划船去看看就明白了。”
袁书记趴在邹场长的耳边小声说:“国营干不过集体,回去慢慢体会吧。你那些老鱼匠哪个不偷鱼?”
这顿饭一直喝到四个人都沉醉,送客的时候父亲也感觉散脚了,向前每走一步腿都打摽儿。送完客人父亲回屋四仰八叉地倒在炕中间,嘴里还哼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