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劳于案牍,身心疲惫,经不起折腾。韦懿稍微尽欢了五次,便放过了他。等圣人昏昏睡去,听着耳边鼾声,韦懿轻手轻脚坐起来,擦了擦身上残留的绮异污垢,独自穿衣起床梳发。一切收拾好,她又回到榻边,为圣人掖了掖被角。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韦懿轻轻呢喃,神清气爽地出了蓬莱殿。看见她两腮潮红,神采焕发,早早上值的起居舍人捉墨在《景福注》上记录:“小逍遥公房韦美人懿,深见辩慧,美容止,善应对,妩楚过人,帝由是爱之。”
景福二年二月十六,剑峡三川夔路招抚宣谕使奏。窃据成都的随驾五都、鹿晏弘部蔡军余众与杨守亮等作战不力,杀留后魏弘夫冲喜,脔食其族。从凤州开赴蜀中打江山的兽兵亦杀防御使满存,西溃吐蕃——“凡战及州县,横骸满路,腐汁盈渠,白骨累聚,如丘塔焉;活率羸喘。”
朝廷以蜀久乱,委尚书右丞杨涉充和协使,入蜀调停张虔裕、杨晟、杨守贞、杨守忠、杨守厚等帅罢兵停战——“诚心奉上,宜各归本镇俟命。使暴横如故,血鏖不休,五月兵革不息,则六师移之。”先给这帮杀材打个招呼,不起作用再说吧。
不到万不得已,圣人不想在巴蜀开战。
路远、道险,不能以雷霆之势讨平,则容易陷入泥潭。
其二。主力入蜀,朱温趁机来攻的可能很大。再者,长安无主日久,内部会不会有谁造反夺位呢?随便拥个宗室或者亲王,大散关再派可靠之兵一守,把你尊为太上皇,你除了干瞪眼还能怎样。别笑,几年前才发生过的闹剧…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后勤的运输以及粮食消耗——千里转运数万人的吃喝拉撒以及兵甲装备,不用想也是天文数字。
直取阴平?试问蜀中群贼可是刘禅?另外,这种小路当道设十几座寨子就能让人痛不欲生。韦昭度伐蜀吃过亏。但他还算行,外围零零散散的堡垒全拔了,十余万大军得以直捣贼巢。但最终面对成都雄城除了围困,大小将领也是没有任何办法。当然,韦昭度若是像别人那样抓百姓,大概也能打下来。但朝廷能这么干嘛。自谓“都这样”掩耳盗钟与兽兵合流,仕民父老凭什么认朝廷的大义。
伐蜀,不如找六州党项和吐蕃人的麻烦,尝试收复离得近的会、岷、临洮、金城、河渭失地。道路平整,雄关要塞也少,关键是杂胡好欺负…
大中年间,六州党项叛乱,神策军出动万人,砍翻平凉。
咸通五年,五管经略发五千武士扫荡交州数万群蛮,一战而蛮遁。乾符元年,南诏攻巂州(四川西昌市),五千成都突将南下杀得人头滚滚,南诏立刻就跪了。
高骈守秦州,草草打了几仗,吐蕃诸部万余帐俯首来降。庞勋等数千徐州兵囤桂州,群蛮大气不敢出。把徐州魔头惹来了,那是真的会“生吞活剥”;人家连节帅都可以下锅,吃你怎么了?
就连曾经的头号强敌吐蕃,在中央崩溃后其威胁性甚至不如平夏部。符道昭那厮带着两千多岐军就能骑在吐蕃人脖子上作威作福。可见现在有多拉。等着吧,乐子还多着呢。后世拓跋党项崛起,他们还会被思恭的子孙扒皮挫骨,贵族大变酒具,惊喜不?
对胡作战,大概是最好打的仗了,他们对唐人有一种娘胎里带来的畏惧。
但话又说回来了,如果被逼得没办法,那也只好艰难奋长戟入蜀征讨了。不然按照这群鸟人的秉性,等着三川化为鬼蜮么。走一步看一步吧,等杨涉的消息。
反正圣人不急,他龟壳已经套上了。东边来就守潼关,南面来守武关道、褒斜道,哪里有人作乱,掂量掂量敌我实力就出兵。这日子比起其他藩镇,太滋润。
……
明媚阳光撒在熙熙攘攘的长乐坊里。
妇女带着两個闺女在踩织机,老翁扶着一担木炭与户主讨价还价。两名小吏在随机盘查一群扎辫髡发的商贾,询问一路经过哪些州县,同时仔细翻看货物,并向胡商索要好处。
一个巡街的金吾卫躲在墙角偷懒,涎水流了一下巴。
望仙楼上,圣人负手而立,俯瞰着市井百象和奔跑嬉戏的孩童,不知在沉思什么。这让登楼而来的赵氏嘴唇微翕,露出一口白牙笑了。
“别看了,我脸上又没花。”圣人目光移向赵氏,发现爱妾的气质近来有些变化,变得更自信、更开朗、更有女人味。不似从前经常黑着一张脸,表情愁苦。
“诚然面无花,但大家本身就是一朵最缤纷的花。”赵氏捧着他的脸,四目相对地说道。
…真的会谢。
“我是用来比喻大家的出类拔萃。”
闻言,圣人拿下赵氏那双摩挲着自己脸庞的咸猪手:“在其位,谋其政,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恪尽责任,莫要学那些外臣谗言献媚。”
“知道了,明君。”赵氏捏了捏他的脸,方取出一份公函,语气带着几分感慨道:“谁能相信,素来桀骜的沙州张氏竟然奉表入朝了?”
“哦?”圣人微微一怔,正要询问,赵氏已经说了起来。
“三十年不进贡,三十年不朝圣,三十年自专威福,仅废立大事知会朝廷一声。张淮深之辈出入仆从如云,虎旗龙节,排场堪比天子。使为宗周诸侯,早已削地、贬爵、征讨。这不是桀骜,是什么?”赵氏拍打着栏杆,摇头道:“赵、魏、燕、齐累年冬至都派人奉贺表、献财货。张家…可见过他们一文钱?”
圣人哑然。
归义军在后世算是遗憾吧,但没想到这会的风评这么差,舆论对其印象如此恶劣。
不上供,其实还好,朝廷可以理解为财政困难。但三十年不朝觐天子,内外军政一概自专,这就很跋扈了。土地的确是张家收复的,但归义军名义上还是大唐臣子不是?臭名昭著的河朔诸镇都在尊奉天子,归义军为什么年年都不来朝拜?
特别是有回鹘作对比的情况下,回鹘隔三差五都大老远派使团入贡呢。
别说道路隔断,路是通的;光启年先圣流亡汉中的时候,归义军接连来了三拨使者。不是来勤王的——“本使一门拓边效顺,训袭义兵,朝朝战敌,为国输忠,请准旧例建节。”是来为张淮深讨要授予节度使的诏书和旌命法物的。
朝廷给了吗?肯定没给啊。
十军容田令孜拒绝接见,杜让能等宰相也很反感。使者代表宋闰盈赖着不走,持续给田令孜、杜让能上状、写拜帖,同时到处向要员行贿,请求帮忙说情。但高层一致决定不给。此后,面对治下回鹘、嗢末、吐谷浑蕃汉军民的质疑,仅以留后合法身份主政的张淮深不断遣使索要实授节帅——“修文写表,万遍差入,涉历沙碛。”
不过一直未能如愿,他所谓的”归义军节度使”与“尚书仆射”只是自封。结果就是回鹘诸部酋豪及龙氏等汉人豪强都不再服从号令,张氏家族也陷入频繁内乱。先是张淮深被亲弟弟张淮鼎手刃,接着张淮鼎又被妹妹和妹夫索勋杀掉。
其结局,在归义军使者和朝廷拉扯过程中的态度就已注定。彼时宋闰盈等主张继续交涉——“不得节,死不归。”另一派却要求走人——“仆射有甚功劳?为他觅节!”
你说,诏书重要吗?
朝廷错了么。对于封建统治者而言,只有能统治的人而不区分族群身份。朝廷只认你听不听话,乖不乖。三十年不朝拜,就是封出去的亲王也是贼。对于圣人这个穿越者,出于情怀会沉默。
但他也要问一句。
归义军,你为何三十年不上供、不朝圣、威福自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