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桩谋划满桩败,相见羞惶掩面迟。
却言沈涛与吴赛凤、李沫瑶两个,只在回山路上。三人正走间,忽听后面有人叫道:“贼人休走!”三个回首看去,见一个青面獠牙的矮子追来。沈涛道:“这必是康捷无疑了。他神行法远胜于我,我们只顾走时,却不济事。”李沫瑶道:“哥哥勿忧,想这厮只身前来,正是自不量力。我们三个,还怕输得于他?”正说间,康捷已追过三人,就前面转身拦住,抽出八楞双锏。沈涛三个见了,各自拔刀在手,上前把康捷死死围在中央。康捷双拳难敌四手,吃吴赛凤、李沫瑶逼住双锏。沈涛乘势就腿上一刀,把康捷砍翻在地。沈涛一脚踏住康捷,喝道:“你这矮子真个不自量力,纵使日行万里,又能如何!”吴赛凤道:“且休伤他性命,我们把这厮捉回山寨,献与哥哥发落。”沈涛就提过康捷,夹在胁下,仍作起神行法,与吴、李二女回山去了。
待到泊前,早有小喽啰接应,撑船来渡了水泊,上到五华顶忠义堂中。吴赛凤先把无极楼图纸交与三位军师过目,娄小雨看后,道:“多得两位姐妹舍生忘死,与山寨出力。此图上所画,端的奥妙。我们现就研究,以待成功破楼。”沈涛又道:“我三个回山途中,正遇康捷来追,吃我们活捉在此,还待兄长发落。”唤喽啰把康捷押上堂来。沈冉道:“素闻昔日河北田虎麾下,曾有一将,唤做小华光马灵,神行法可日行万里。张叔夜等灭了田虎之后,都说其人伤重,只是不见生死。若论推,如今这康捷便是当世最能走之人。这厮既不能为我们所用,兄长不可放他。”
陈明远自觉有理,方欲教推出斩首时,只见逍遥子陈然坤起身道:“哥哥勿要杀他,且先推入牢里监下,日后更可换将用。“陈明远依允,就令收在后寨监房里,好生看管。陈然坤见押解康捷去罢,又道:“请陈、庄二兄,并三位军师里间说话。”明远知他必有计策,当下先教众头领散了去,六人一齐议事不题。
次日,陈明远传令众头领,教都到忠义堂上坐定。待人齐后,明远又令将康捷推上堂来,说道:“昨夜梦已逝众兄弟,个个鲜血满身,直令为兄为其等报仇。我欲将这厮挖心斩首,以祭众兄弟在天之灵。”众皆称善。陈明远正要教行刑时,复见陈然坤又起身道:“兄长不可如此,若再有兄弟吃官军捉拿,可将此人换将去。且青石山尚有八个头领陷在无极楼中,便先去换回一人,亦是好事。”陈明远闻说,皱眉道:“不杀此贼,如何能平亡故兄弟之恨?”然坤道:“逝者已矣,兄长当以生者为念,又何必执意去杀他。”明远不禁恼道:“陈大官人做得好人!想我山寨头领,昔日上下百单八人,手足情深。为救青石山兄弟,折了李杰、徐宝等九人,便杀一个康捷,宋兄弟那里亦无话说。倒是陈大官人自昨日起,便为这厮求情,莫不是与官军有甚勾结?”
陈然坤听了这话,紫涨了面皮,大怒道:“何故血口喷人!想陈某自上山日起,何曾对山寨有二心?兄长若是不信吾,我自下山去,仍做我的财主!”陈明远亦怒,喝道:“我山寨正值生死存亡之际,焉敢如此乱我军心!你若清白,又何消动怒,果是心怀不轨耶?左右,与我将这厮推出去,先重打一百脊杖,看他有甚分说!”洪泽郎张自强忙跳起身道:“哥哥息怒,大官人只是一时言语不佳,望见在手足情分上,饶过一回罢!”不想然坤反是厉声叫道:“我又无过错,那个要他饶!想当初俺们主仆三个,自来落草,为山寨尽忠尽职,连着索奥都丢了性命。孰想汝这厮竟不顾情义,原本不过是下邳一小吏,蒙众兄弟抬举,做了寨主,今日却偏来与我拿强!”明远愈听愈怒,只教把然坤速速推出行杖,灭他威风。
众头领见不是话头,都来与陈然坤求情。陈明远怒自未息,手指陈然坤道:“今看众兄弟面上,饶你五十棍。然余下这五十棍必行,教你再不敢逆吾!众头领再有劝者,与之同罪!”当下喝令左右,把陈然坤推至堂外,打了五十脊杖。众头领听声不忍。事毕,咸纬广、王珠江、张自强急忙去搀扶,见已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忠义堂上众人不欢而散。陈明远没奈何,只得依旧教把康捷收在监房中。有诗为证:
公覆凛然绝北地,要离舍臂断狐疑。
方圆能解然坤义,恭请雷霆入我棋。
且言咸纬广背了陈然坤回屋,同王珠江、张自强看时,然坤几欲昏晕。赛华佗王力早已将药送来敷了,又见陈然坤模样,摇首叹气离开。张自强不解道:“大哥今日却怎地,甚是奇怪。”咸纬广道:“我亦这般觉得,哥哥平日里一向善待众兄弟,今日怎会摧残手足。”然坤撑持道:“你等且出门去巡视,看有无人于屋旁窃听。”王珠江出去看了一遭,回来道:“并无人。”然坤方才叹气道:“此乃苦肉计也。”三人惊曰:“何故如此?”然坤道:“山寨既拿得无极楼的图纸,破楼之日只在目前。然两边虽言赌斗,但那官军必不会守信,刘慧娘定然再使他法来对付我们。故我与二位兄长并军师们商议了,欲行苦肉计诈降官军,彼时里应外合,赚他们到山里,却好一网打尽。”咸纬广三个方见真情。
陈然坤又道:“陈兄本有担忧,是我一力主张,勉强应了,又将山寨地图与我。眼下我便写下一封书信,三位兄弟那个愿舍命替我往官军大营去走一遭?”未待咸、王二人开口,张自强即刻道:“我愿为大官人走这趟!”陈然坤欣喜,道:“此去十分艰险,兄弟当万分小心。”张自强道:“我在庄上时,受大官人许多恩情,纵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咸纬广、王珠江二将道:“大官人可须我们做些甚么?”陈然坤便把计策细细相说了,张自强自去准备行事。
却说是夜四更时分,张自强独自往监房,支开看监的喽啰。这喽啰早得陈明远分付,故而不多言语。张自强入内,唤醒康捷道:“今我放你离去,然须带我同走,有要紧的事见你家太尉。”康捷沉吟许久,答应了。自强与他一身喽啰衣服换了,交还了风火轮。两个出了监房,悄悄下山,走大路往官军营寨而去。
只言官军寨里,张叔夜自前日候康捷不回,令人前去打探,知被马陵泊捉了去,心中烦闷。今得报说康捷归,大喜,忙令进帐相见。康捷便引张自强来见了嵇仲,先说了怎样被擒,次后如何得脱。嵇仲见说是张自强放了康捷,正襟危坐,问道:“我为官,你为寇,本不两立。然汝放了康将军,至吾营中,所为何事?”自强当即拜曰:“罪人张自强,原是府中一下人。我主陈然坤,乃功臣之后,本无意背反朝廷。只因那江陵知府滋事陷害,不得已携了家私,上山落草为寇。今被陈明远不念情分,于堂外毒打,心中忿恨,欲弃暗投明归降,以报己仇。特教小人私放了康将军,来献降书,并奉上马陵泊地图一张。”就取书与地图呈上。
云天彪在旁,禀道:“贼人寨中,确有一个名唤逍遥子陈然坤的,祖上曾有功于朝廷。”张叔夜拆书观看,见其中言语,微微颔首,说道:“陈然坤一事,究其因,实是吾侄远志的不是。”复问康捷虚实,康捷便将这两日忠义堂上之事一一诉说。盖天锡听罢,冷笑道:“到底是贼寇的见识。”陈希真忙道:“太尉不可信这厮,不过是苦肉计罢了。当日在徐州,路新宇并张永伟二贼,亦是诈降于我,乘机里应外合,害了不少将官性命。如今这伙还欲使这伎俩,真是欺吾军中无人了!”张自强乃大笑道:“一般伎俩,鲁国公竟受用了两次。不以为耻,尚还告于人前,真个机智过人也!”希真大怒,拔剑在手,自强伫立从容,面不改色。
刘慧娘见状,劝住了陈希真,把那书信来看,问张自强道:“世人皆知,汉末东吴黄盖施苦肉计,使阚泽去献诈降书。饶你主信中恁地情真意切,毕竟那个知其真心?”张自强道:“这个容易。常言道,普天下人,起誓应誓最真,缘故有监察神明在上,便是一个小小牙疼咒儿,亦必应得。我便与你们对天赌咒,我与主人若不是真心归降,日后我当身死塞外,尸首永不葬在宋土,任人难寻!”刘慧娘冷笑道:“应与不应,且看将来如何。”有诗为证:
巧辩施为承苦肉,从来谶语未轻谈。
洪泽万里心如铁,一寸清波一寸丹。
又说起盗图一事,刘慧娘再问道:“你寨中差遣来的是甚么人,如何扮起我的娅嬛,十分相像?”张自强道:“乃是两个女头领,一个唤做吴赛凤,一个唤做李沫瑶。这李沫瑶形容却似男子。闻她两个回山报说,云夫人的娅嬛竟生的与这吴赛凤相近,二人当时亦吃了一惊,方才教得了手。”看官不知,为是那李沫瑶的手段,乃是寨中机密,张自强如何肯教他们知晓了去?复又道:“因此番军师娄雨菲有分付,恐云夫人失了图纸,改换无极楼内机关布置,故只教她们牢记图中紧要之处。不想那机关复杂,回山后亦不能全述。”刘慧娘笑道:“与我所料无差。”惟吴天鹗见说,情知自强所言非实,争奈道不得原委,暗自咬牙。
云天彪亦来问张自强道:“你既送康将军回来,陈然坤那里,陈明远岂不生疑?”张自强道:“无妨,想我主旧在江陵府时,寨中许多头领,都曾受其接济,必帮开脱。”张叔夜闻言改色,起身笑曰:“张将军若愿助我军剿灭山寨,自是大功一件。事成后,我当上表朝廷,还你主仆二人清白身子,决不相欺。”说罢,亲来与自强把盏。自强道:“好教太尉知,我非为自家,实因我主陈然坤耳。今既送还康将军,又明了心意,不可久留,以防寨中发觉。太尉可于两日后统领军马,到山前大路上搦战,那时里应外合,管教大军直上三关。”
当时张自强辞别了张叔夜,就营中拣了匹快马,回马陵泊去了。正是:
庄客送信思报主,官人遭罪为义心。
直教:
马陵泊边施勇武,钟吾寨外著功名。
毕竟陈然坤等如何与官军接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