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巫枯槁的手掌像是一块抹布拂过,同样枯槁的树干并不介意它的粗粝,却从掌心细微的波动察觉到婆巫的心绪。
“你听见了?”婆巫的声音犹如被踩踏的砂砾。
树点头。
“多少年了,终究还是故土难忘。”
她佝偻的身子缓缓走到门前,拉开一条窄缝。
一股不合时宜的浊风倏地窜进来,打着圈极不安分地在院子里周旋,像是搜寻,也像是迷失。夹带着阵阵阴骛的呻吟。
“今天本来是个好天气。”婆巫将门轻轻合上,静静地注视着那股循着气味找来的妖风。
树枝上一片叶子也没有,更没有花,妖风围着它打转,贪婪地汲取从它周身散发出的灭亡与新生之气。
树并不在意它的打扰,仿佛纵容般任由它在身上予取予求。反正是没有它想要的东西的。
妖风渐渐沉沓,像吸饱了水的抹布慢慢委地显出原形。
一片花瓣,原本已经枯了七分,依靠树的戾气恢复了一半。
树的枯枝几不可见颤动一下,那片花瓣立时化为粉末。
“向他人借,必不长久。”婆巫说,“何况借不到好物。”
树不语。
“是不是该给大伙提个醒?”话刚出口婆巫便顿住,“瞧我这记性,都是死了的,害怕什么。”
树垂下一根枝桠晃动几下。
“你毕竟是中意他们的。”婆巫在那根枝桠上揩一揩,指尖一闪而过黑色的火星。随手一挥扔去空中,火星在薄雾中钻过,留下一条淡若无痕的细线。
“见过那两个,只怕你以后眼光更高。想要热闹,就不能太挑。”婆巫闭上眼睛,“也不知他们现在找到出路了没有,时间总是不足够的。”
树没有犹豫:“虞百守会一直等下去,守着所有不想离开的人。”
婆巫坐在树下盹着了。
火星像一片黑色的灰烬在薄雾与日光间穿梭,路途算不上远但它要躲避的东西很多,故而无法加快速度。
虞百守和妖域一样,从不拒绝想要停留的人。只是数百年间不曾一下来了这么多故人,草木惊动,风花疑虑,连薄雾都有些畏惧地彷徨是否要加重还是退去。
全盛时的他们自然是可怕至极的,但那时的他们很清醒,而现在仿若历经苦难的游子,身体摧残,不复骄傲,他们能控制住重获自由后身心里滚如油锅的激荡和愤懑吗?
悠长的风托举一小片灰烬颤巍巍地翻滚在湖面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随时都会掉入水面的样子。可它毕竟还是坚持越过了广阔的湖水,在“日思”两字前稍稍纷飞几下,便又继续往琳琅满目的花丛中飞去。它自然叫不出那些花的名字,但它真的喜欢。那些花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在它们凋谢之前都将如此。
它发现一朵干净芬芳的小白花要去的方向似乎和自己相同,便悄悄歇在了它的花蕊间,安静地享受被香气生气一起包裹的愉悦。
阳光微微晃眼,它有些渴睡。迷糊了不短的世间,等它猛然惊醒时,正好看见了那块四字牌匾。
这就是它的目的地啊,宅院阔大深幽,它该从何找起?
小白花继续前行,它开始寻找恰当的时机离开。忽地一片阴影罩下,遮住了它整个视野。黑暗持续了一盏茶的长短才移开,瞬间的晕眩使它慌了神,定了一会儿之后才终于分辨出,那让它晕眩的东西是一只凑得很近的鼻子,皮肤上细细的绒毛已经快要碰到它的身体。它稍一恍惚,热度便迅速蔓延至整朵花苞,于是小白花立刻枯黄了。
“哎呀呀,可惜了一朵好好的茉莉花。仓老,这还真不是一般东西。”
“它跟着我一路回来,有功夫伺候它的也就你了呗。”
“近日天气大好,他们越发勤奋,只我闲人一个。”
“要不让与风道人也过过目。”
魔生笑眯眯地将萎谢的小白花放入碟中,五指微合继而轻轻一拨,碟中浮出浅浅一口清水,不多不少刚好没过花萼。焦黄的花瓣渐渐褪去颜色,重又鲜活起来。
那片小小的灰烬被他安置在掌心,阴冷的死寂和焦灼的烈焰在掌心中交织翻腾。
“它的任务已经完成马上就要回去了。遇见你节省了不少时间。”
魔生看着那一小点冰冷的火星燃烧殆尽,灰烟无存。
“不好的消息?”仓横捋捋胡须,将重生的小白花再次插入鬓间。
魔生摇头,再点头:“难说。”
好消息和坏消息如福祸相依,难分难解。
白锦绵跟与风道人学习悟性极佳进步很快,无奈修行太晚只能赶上五目子一般的程度。五目子的视野更为开阔四界之内鲜有他看不到之处,可此法对心神消耗严重,方云浦断言除非他立刻进阶两个段位否则身体能承受的不过是五日一次的使用频率。容平和古阳教学相长两人的剑术突飞猛进,可容平的剑意薄弱古阳没有修为无法催动灵器施展全部效用。
魔生和仓横分道而走,他心里有个主意,没和当事人商量便送去了拜帖。
与风道人自然是修为至高的道者,或者称为仙者也不为过。但论起奇绝诡秘之术,仙者所知所悟则远不及妖魔之流。正统意味着拘束和局限,而比妖魔更为宽宏的唯有超越生死之物。
它既然相得中,或许会愿意赐教。不过他也没有十足把握,纵然相识日久,终是殊途不同。
古阳端坐桌前,凝神沉思,直到魔生推门而入才抬头。
桌上一刀一剑,经过这些时日的磨合,他们相处得和顺多了。只是并排放在一起,依旧有些谁也不服谁的杠劲儿。
“叶柔秀所言非虚,不生不死地的老妖们冲着这边来了,现下在虞百守盘桓。”
古阳问:“为何盘桓?”
魔生抓抓头:“近乡情怯?或许。”
“会来?要打?”
魔生耸耸肩:“谁知道。”
古阳倒上一杯茶:“故事很长?”
魔生摊摊手:“活的久,知道的故事自然都不短。”
“说吧。”自从四界的故事说完,他们有段日子没有深谈,此时倒是生疏了。
魔生伸手抚摸木剑,触感光滑细腻,温润中竟还有丝暖意。
“节气变了。”古阳看见魔生忍不住上翘的嘴角解释。
“时节自然是好的。”魔生索性承认。
“关于,这把剑的故事?”
魔生摇头:“是关于一朵花的故事。”
古阳诧异。
“在人间,树是树,花是花。树会开花,花不能长成树。”
魔生将木剑推近捋神刀:“你想不出办法,这是规律。”
古阳不理他的点拨,只说:“花?”
魔生端起茶杯,缓缓品一品。
“每朵落花离开时都会羡慕长青的树,只是它们不知道,长青不败是有代价的。等到懂了,就寻不回落花时的潇洒不羁。”
和别的故事不一样,这个故事的起始久远到无法追溯,只能从一朵花的盛开讲起。
花期不过一两月,和别的花一样,它也谢落了。和别的花不同,它坚决不肯化泥作古。就那般以枯朽的姿态履地仰视,倔强地凝望高挺茂盛的大树。
一个旅人路过,看了看它。
它回他以不屑的倨傲。
旅人离开,不多时又折返。
他对它说:“万物有时,到了时辰就该离去。”
它不服,也不回答。依旧倨傲地望着大树,望着树枝缝隙透过的苍天。
旅人犹豫一会儿,盘腿坐下,闭目神交。
“你的坚持让我好奇,你的坚持所为何来?”
它仍是不做声。
“你以为我是个凡人,所以不屑与我对话?”
它闷声说:“不是不屑,是你不懂。”
“请赐教。”
它想了一会儿:“你刚刚说的,万物有时,这‘时’由谁定?”
“天地生万物,自是天地。”
“既生万物,便由万物,何须管束?”
旅人沉思:“任凭万物,则无规序,无序则乱,乱则祸至。”
它也沉思:“只认规则何以成材?天赋异禀岂不可惜?”
旅人笑:“如此说,你自认奇才,叛脱规则,方得正道?”
不待它回答,旅人接着问:“何以为证?”
它不语,悄悄闭合枯萎的花瓣。
它等了又等,终于听见旅人起身。
旅人走过十步,再次退回,躬身低语:“万物有时,万物有灵,万物不同。若你坚持,自当坚持。”
花瓣倏地张开,它惊疑于旅人态度的改变。适才他坐在树荫暗处看不清样貌,此时他俯身低下,正好瞧个分明。
听着对话的语气以为是个老道人,可那张脸实则稚嫩如少年。他是故意压低语调装作老成的吗?
“师父说的对,行万里路,便是最好的修行。”少年恢复清凉跳脱的语调,“一花一叶皆是缩影,世间万物各有妙想。承教,承教。”
它迎着他澄澈的目光,在那目光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你要去哪里?”它问。
“不知道,先走着看看。”
少年整整衣衫。
“可以带上我吗?”
“你想去哪里?”
“看不见这棵树的地方。”它再度仰视高耸的树干。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躺在树荫里头,这才没被阳光彻底晒透。
少年想了很久才说:“你会后悔的。”
它也认真想一想:“错过跟你离开的机会,我也会后悔。”
少年欢快起来:“既如此,我们走。”
大树目送少年把它别上衣襟徐徐远去。
树下不再有落花,落花全部化作尘泥。
大树不言不语,静观朝夕旦暮。
魔生的杯子空了,壶里的水也凉透了。
“完了?”古阳愣住。
魔生颔首。
“后来的事?”
魔生站起来:“你可以想象,也可以问它。”
古阳呆若木鸡:“你耍我?”
魔生咧嘴:“又不是每个故事都有结局,其实结局你不是已经看到了?”
古阳木着脸拎起茶壶:“笃定我会去?”
魔生看着桌上的剑:“你自然想去啊。”
“几时?”
“亥时。叫上茗兮一起,机会难得,下不为例。”
古阳狠狠瞪他清风无事的背影。
他感谢它,它送了剑给他。但他并不很想知道它的过去。每一个不肯腐朽的老人都藏着许多腥风血雨的往事。
他有些害怕,有些不忍。
那个少年和落花的初遇,恐怕是唯一温馨甜美的章节。
几滴冷水从壶嘴里滴落,在石板地上留下犹如花瓣的痕迹。
茗兮的反应比古阳预想的更排斥。
“我不去。”他干脆拒绝。
古阳微微皱眉,然后垂目片刻。桌上的茶才刚沏好,幽香沁脾。做着长谈的准备,可第一句话已经无以为继。
“你的身体怎样?方大夫说最近控制住了。”
“你不去练剑?”
古阳笑:“当你明白练剑不是只有在拿着剑的时候,才是真正懂得了剑术真谛。”
茗兮冷哼,玲珑剔透的眼里满是不屑:“反正我不懂武。”
“有些日子没听你吹箫,怕了?”
茗兮抬头:“你是特意找茬儿的?”
“不想别人问起是因为心虚,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皇城真是个要命的地方。”古阳慢慢说。
茗兮眼里闪过一抹怒气,但他马上明白过来,秀丽的眉峰舒展成一轮弯月:“被你数落胆小还真新鲜。”
古阳不恼,心平气和:“可不是。”
落雪般的静默在桌案上铺张,一路延展到茶杯口冒出的热气上。淡淡的愁绪汇聚成汹涌波浪。
“为什么偏要去找它?”
杯盖轻轻磕碰茶杯发出沉闷但安宁的声音。
“除了它,再没有可以问的人。”
茗兮吸口气:“我不信它。”
古阳笑:“相信乃是世间至难之事,不用强求。听听无妨。”
“我信你。一直都信。”
古阳点头:“我亦是如此。”
月朗星稀,清风萦怀。夜半无声,宅院落落。
魔生换下僧袍许久,近日总爱披一身玄色长衣。月光将衣袂洗净,清风把袖口吹满。
他洒脱的背影仿佛一个游侠走在快意天地的路上。半明半暗的月色里,忽近忽远的星辉下,他的脸庞看起来不如古阳挺立,不若茗兮秀逸,却自有一股出世和入世间飘渺不定的疏狂随性。
古阳在星月下稍稍驻足,抬头仰望高墙长垣。
野草无处不长,却不能为这座深宅增添一丝一毫生气。
真正的死亡,不是灭绝,而是遗弃。
婆巫在院子里摆上一张小矮桌,桌上有三只杯子,杯口没冒气儿,想来只是凉水。她无神的眼睛微微弯曲,脸上的褶皱聚拢成几束:“老婆子不会煮茶,水是外头的泉水,干净。”
魔生席地而坐:“夜深了,婆巫怎么不歇息。”
古阳和茗兮知趣地对婆巫拱手行礼。
婆巫摆摆手走入屋里。
木门重重一合,院落中仅有的一点儿人气也消失殆尽。死亡之气肆无忌惮扑面而来,严严实实将三人围禁在矮桌边一方小小空间里。风灭光熄,漆黑的死亡幕布将天地掩去踪影,在这片狭隘的黑暗里,唯一能看见的景象只有那棵濒死的树。
它比上次见时更显得颓败荒槁,花期一年一次,其余的冗长日子对它而言只是消磨,以这副朽老残姿寂寞捱过。老人都是孤独的,将它的孤独看清的年轻人都让它厌恶。它不肯给他们好脸色。
但它有意压低声音里的怒气,不想让自己显得小家子气。
“魔生,我的年纪比婆巫大多了,你怎么不让我歇息歇息?”
魔生干笑:“白天,怕是你心情更差。”
树也笑:“这倒是了,我喜欢夜里还多些。白天太亮。”
“你这身子骨,不怕太阳。”
“我怎么会怕太阳,不过是它照得我这副寒惨样子太清楚,难堪。”
魔生捧着泉水啜饮不语。
茗兮刚要坐下,被古阳拉住。
“怎么?”茗兮问。
古阳摇头,示意他继续站着就好。
魔生把空杯子放回桌上。
“你们不喝?”他问。
古阳盯着他看,可魔生并不给他半分提示,只是支着头假寐。
古阳想一想:“他是客人,我们是……晚辈,未得长辈允许,不敢入座。”
树道:“上次没看出来你这般计较礼数,想必有求于人,不得不为。”
古阳低头深拜:“的确如此。还望前辈指教。”
树沉默一会儿,伸出一根枝桠点他腰间:“我已经把它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
古阳抽出木剑双手奉上:“请前辈赐教,如何才能与像这般的异物共生共处。”
茗兮一震,侧脸看去古阳的表情阴暗莫测,近在身旁的他也无法看清。这问的是不是太直接了?
“共生共处?”树很意外,“你要问的只是这个?”
古阳跨前一步,跪伏于地:“天地万物,若有不归纲常,不顺规训之物,该如何与天地尘世共处?晚辈以为,唯有前辈有资格回答此问。”
“资格?”树哈哈大笑,疏枯的躯干抖动不止,“我不过是个行将就死的老人,哪有资格评论天理纲常世间至理。”
魔生两手各执一只杯子,走到古阳身旁,先将右手的杯子往树面前举一举,继而杯口向下将泉水自左往右倾洒于地。
“你!”
树勃然大怒,整个躯干作势要往魔生身上倒下。
魔生并不畏惧,将左手的杯子换到右手,按照刚才的样子再做一遍。
“清泉祭故人。”他慢悠悠念道。
树庞大的身躯重重一顿。
“老朋友,你活得太久,所以总觉得我们都还年轻。而年轻就代表了无知,对吗?”
树沉静了很长时间,它是真的生气了。
茗兮从古阳那里听说了那朵花的故事,当下也学着古阳的样子跪伏于地朗声道:“恳请前辈赐教。”
树固执地保持沉默。
魔生负手而立,黑暗挡不住他眼里的光,认真得近乎严肃:“妖域也好,虞百守也好,只有你是独一无二的。还是说,请教必须先拜师门?”
古阳立刻叩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树的枝桠晃动了:“你愿意以我为师?你愿意入妖魔之门?”
“凡能度人救人者,功德自在。怎能仅论身份门第?晚辈求教,怎可挑拣先生出处?”
树的声音变得艰涩:“你果真如此想?”
古阳直言:“前辈肯定知晓,晚辈将此剑日日贴身长带。若非如此想,何必如此做?”
冷汗沿着额角滴落,明明不会有声音,茗兮却听见了它滴入泥土的响动。轰鸣声从胸口扩散至耳道,蝃蝀的笑声犹如落雷阵阵。他怎会不懂这意思,所谓共生对于不同物种来说,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就凭这棵要死不死的老树怎么知道?
蝃蝀不会比树更老,也不会比它年轻多少。它们两个仿佛是纺锤的两端,明明一起游走完整块布匹,却永无相见之日。它们同为光阴的见证,奇绝的预兆,只是因为一开始选择的方向不同,于是分道扬鞭再见无期。然而,树比它多一些别的东西,树惯见众生熟识苦厄,所以它不知不觉学会了一样本轮不到它来学的东西。树其实也已经遗忘很久很久,自从那个少年回不到过去。但它的身体却记得,初遇时的少年并未真正消失,他的初心还在这枯朽的身体里深深沉睡。或许再不醒来,或许应该醒来。
此时此时刻,这个月朗星稀清风萦怀的夜晚,两个年轻人踏入深渊执著向前无意间碰触到了那颗初心所在。
“魔生,今日!如不是今日,又当如何!”
魔生恹恹一笑:“若不是今日,怕是要等到明年今日。我们等不起,所以还是会来。不过是更难些罢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明年,或许我已经……”
“前辈以此剑相赠,不正是笃定我的命格可以为你续命吗?既如此,我们各有所得,何乐不为?”
“看来你决定好了?”树伸出枝桠指向他胸口,“那天,你并没有决定。”
“决定其实一直在那里等着,我只是需要勇气拿起它。”
“哦,勇气?那我再给你添一点。待龙鱼解封,要给我一滴它的血。这样才能确保我能万年不灭。”
茗兮蜷起身体抵抗蝃蝀在体内翻腾的狂意。
古阳看一眼他:“即是龙鱼之血,我便无权为它作主。但我的血可以给前辈,每年冬至极阴之时,我会来给你。”
“你的血?”树再一次意外了。
“我既然是龙鱼血脉传承,我的血想必也有些效用。虽不能一劳永逸,但持之以恒的话应当可以助您长盛不衰。再者我的命格也正好与您相合。”
“夜长梦多,年轻人的每年,能坚持几年?”
“我活多少年,就坚持多少年。”
树想了想,仿佛梦呓般说:“那个时候,我以为我是贪图树的长青长荣,后来才明白,我贪图的是永恒本身。不知是不是我太贪心影响了他,本该心无一物的他竟也起了魔心。少年人不想永恒,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现在便是永恒。等到少年人渴求永恒的时候,就是他开始老去并且害怕老去的时候。是我错了吗,我不该对那样一个少年提出那些有关永恒不灭的永恒无解之问。”
“你自幼活在活不长久的恐惧下所以没有机会思考永生,若你知道你已拥有,你还会和以前一样?你还会记得我这样贪慕永生而不得的老人吗?”
“若时光重回,机缘再选,你仍希望随那个少年远行吗?还是要像每一朵落花一样化作尘泥?”
树想也不想:“时光不可追回,机缘可遇难求。”
“所以,遭遇过和没有遭遇过就是天壤之别。就算日后获得永生,那种恐惧也早已刻骨入髓永世不忘。”
树还是叹息:“年轻人不理解老者的忧虑。”
“我理解。”
“何以为证?”
古阳一愣。
“剑是别人送的,刀也不是你的,你怎么肯定,你学得成,做得到?”
古阳垂下眼,凝视手中木剑,然后解下背上的捋神刀,将两者放在一起。
“剑是好剑,刀是奇刀。都是传承,堪用则用。”
“怎么用?”
“以血融,以命养。”
“不惜一死?”
“前辈刚说过,我自幼习惯活不长的恐惧,一日当一日过,一日之后,再论便是。”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我的心,我知道。”古阳再次重复这句话。
树沉吟一会儿:“他也问过我‘何以为证’这句话,但最终并没要我回答。他给过我的这份悲悯心,今日机缘得逢,我转赠给你。今日是他的忌日,也是我的生辰。就当我和他共同的馈赠。作为交换,我要你记住他的名字,日后每年今日都需来拜祭凭悼。你得每年来见我两次,做的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