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荇晞沚的望风台崩塌后,众小妖们各自躲避潜伏,生怕被重伤的老妖们当补品采食。惴惴不安了几日后,听闻老妖们看不上寻常小妖,目标仅仅是同样修行千年的大妖怪。大伙暗地里互通有无思来想去仔细盘算,妖域衰落日久,自三百年前九姑娘离开,便再没有出现过如此修为深厚的大妖。他们心里一边暗暗放松,一边又为还在养伤的九姑娘悄悄担心。几十个精怪老妖一同对阵的话,即便是身残体弱,以现今只剩一尾的九姑娘而言毕竟难以抵挡,若那些老妖吃了九姑娘却杀心不减,那整个妖域便将无以宁日了。
另一件让众妖扼腕的事是,方大夫已经许久未曾来此处问诊了,原因自然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最近有可靠消息传出,方大夫不仅医术绝妙,另有制药奇术,自炼的灵丹有起死回生之效,证据就是痴傻疯癫了几百年的仓横老头竟在不多日间恢复如初。看见过他的小妖们都说,他不仅神智清明且灵力增强不少。他曾笑眯眯地与每只偶遇的妖怪攀谈叙旧,顺带提到了方大夫的灵丹。
莛葳山庄本就是妖域内附着了传奇色彩的地方,现下,方大夫和九姑娘的羁留让它更添几分神秘。莫非,山庄之内真有什么珍奇至宝,可以疗死伤治绝疾?
流言从妖域四面八方迅速汇集,最终的指向都是那座原本无人的小岛。
老妖们还隐约记得那小岛最初的模样,因为隔了一片深湖,显得尤为荒落。湖心的长堤,是后来加固的,原本是些零散的礁石,那时,谁都不明白这个脸皮白净的花妖在做什么。直到长堤初成,数十年的时光已经滑过,白净少年慢慢显露高雅秀整的面目,周身萦绕的素淡花香让许多女妖心驰神往百般爱慕。他总爱穿一身蓝紫衣衫,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褧衣,走起路来携雾笼纱颇似仙人风韵。这时,大家才忽然意识到,虽为草植不比那些鸟兽鱼虫妖怪气势凶猛威风凛凛,但花妖怎么算也是快要接近千年的大妖了。不过他似乎生来患病,就算修成了道身寿数仍是有限。他花费了百多年建成莛葳山庄,起初大家不明白他为何造这么大一座宅邸,后来慢慢明白了,他似乎就是那个经常跟在九姑娘身边的小妖,只是那时候面目腼腆不清还不如这般丰姿神秀。大家都知道九姑娘多半是不会回来了,但谁也没想去提醒他。做梦本就是一个人自己的事,别人喊不醒。
莛葳山庄被保护的很好,他耗尽毕生心血建成的,既风雅秀丽又固若金汤。
现在,九姑娘就在那里,方大夫也在。无论抓住他们中的哪一个,对于恢复修行都是事半功倍的。
九姑娘的伤势究竟怎样?看她能早于老妖们独自逃出不生不死地,想来修为还保留了不少。方大夫的灵丹有几颗呢?这么多人一起去抢会不会不够分?大概是要盘算的事项不少难以立下抉择,于是妖域安静了小半个月没有响动,直到那日路过的小妖发现一面从未见过的镜子突然出现在望风台的废墟上。往镜子里照看,小妖没看见自己的脸,只看见了一间古怪的屋子。屋子里没人,黑黢黢的只点了一盏油灯。
小妖好奇地伸手摸一摸镜面,没想到手指竟破镜而入,吓得他立刻抽回手指,哇哇大叫着飞奔逃开了。别的小妖听说了这事,便结伴去查看那面镜子,只见镜子里果然是间屋子,所不同是,这次屋子里有人影晃动,当他们伸指轻触镜面时,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嘱咐:“若要问诊,伸手即可。”
小妖们将信将疑挨个儿伸入手臂,发现手臂所触似乎是张桌子,等手肘放入镜中时,镜子对面有人按住了手腕轻搭寸口。
“是……是方大夫吗?”其中一个小妖壮着胆子问。
“看诊得白日来,晚上危险。”镜子里传来方大夫熟悉的声音,“你嗓子有些哑,回去煮些鱼腥草水喝。”
小妖激动道:“方大夫来了,太好了!我立刻通知大家。”
“切记须得白日来。”
小妖们欢呼几声,兴高采烈地答应着跑开了。
“辛苦你晚上要留意动静。”方云浦对面前的镜子说。
镜妖打了个哈欠:“此等小事我还是能办到的。你可要说话算话日后给我找个舒服安稳的地方栖身。以前那面镜子非常不安生,住着难受。我可是忍得很幸苦。”
方云浦答允:“放心,我必为你寻一个有灵气的物件儿,供你寄居助你早开灵智修得成形。”
“关于上次问的事,你可有再想起什么?”
镜妖懒懒地撒娇:“想过了,想了好多遍了,但你也知道,镜子只是放在梳妆台上,除了大王和侍女其他人不能出入公主的寝屋。所以你说的那个曾经进入通路寻我的人是谁我真的不知道,不过像你描述那般权势威仪在嫦娥公主之上,倒是有两个人。一个是她现今的夫君,奉神部落的大王,可他自几年前开始便抱病不起故而关于储位一事早就搬上日程只是一直没有决断。一个便是连奉神部落的大王都无权管辖的大渊献了。”
“大渊献?”
“此人我也只听公主提过一次,似乎是管辖部落祭祀典仪之类事务的长老。据说甚少在人前露面,只通过文书与大王和侯爷们谏言族中大事。听说他曾经隐姓埋名在四界各地游历多年,直至十年前才又回归部落。”
方云浦轻抚镜面:“我知道了,多谢你。”
“你要去打那些失心疯的老妖吗?”
“我不会武。”
“‘我不会武’是事实还是你自己的认为?你身上的灵修气息深厚内敛,连我都感觉到了。你的通路里充满你的气,混合着天赋之力和修行之果。”
方云浦指尖一顿,镜面将他眼里的忧思照得一清二楚。
“小镶及,你映照人形清楚明白,可也能映照他人内心?”
“自然不能,我只是栖身镜中的小妖,至多只能用自身妖力将两块不同的镜面打通,这还是借助了你所创造的通路的部分力量。而人心,深不可测变化万千,可不是我能进去的地方。”
“所以,人是不能看表面的。”
镜妖想一想,似乎被他的回答搞乱了思路。
“这和表面里面有什么关系?打斗就是要凭借实力啊!这里的其他人我看都不及你。”
方云浦笑着摇头:“不管我过去用这副身体做过什么,如今的我只会治病,像你一样,偶尔造条通路也是为了救人,其他的我都忘记了。”
“可那老道人不是与你一起结阵来着?他似乎知道你有能力做什么。”
“布阵设法也是为了救人,我自然是倾力相助的。”方云浦别开脸,正巧该是去和与风道人加固法阵的时候了。
镜面上浮出一层水雾,镜妖嘟嚷着嘴吹气道:“我把镜子擦得亮堂些。你们可别被老妖怪们打死了,不然将来谁帮我安新家呀!”
方云浦缓步走往院落的隐蔽角落,再次细数前几日按与风道人所教在各处布下的法阵唯恐有所遗漏。结阵并不难,与风道人术法精妙点位极准,他不过从旁协助贡献些微小灵念之力。
与风道人说,那只是最初级的防御阵法,一旦有人闯入山庄界内便会触动。对于道行深厚的老妖来说,防御之术远远不够,不乏擅长隐匿的妖怪能以不触动阵法的方式进入阵内,故而阵内还需加施压制法阵,以便在缠斗中将难以对付的妖怪困缚再想他法制伏。今日,他们便准备这类阵法,与风道人选了七处风水最利行术的地方。
小妖们应该很快会把消息传出,时间并不很够。他微微有些心焦,他们真的可以挡得住吗?
古阳的剑他见过,五目子的进步极快,而容平,似乎连她自己也不知晓自己的真正能力。
他是大夫,他给山庄里每个人都诊过脉,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其实并没有,有一个人他到现在也不清楚他的身体情况,但看上去,他才是所有人里最厉害的那个。可是,古阳从一开始就把他排除在外了,而其余人并没有对此表现出任何异议。是该说他们过于信任古阳,还是他们未及思虑呢?他是大夫,人、妖的病他多少都能治些,而仙人本就是百病不侵之体。
长廊的尽头,远远的看见与风道人的背影。昨日的劳顿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疲倦。
方云浦停下脚步。他真的记不起往事,但有些场景会让他有莫名的熟悉感。与风道人的背影便是其中之一。好似曾经凝望过千百次,再见便心生怀念。
悠悠的风掀开与风道人的衣摆,同时送来一阵清润的香味。
妖域的夏天性急,早早地催开了池塘里星星点点细细小小的荷花和睡莲。
“此处吗?”方云浦略有不解地看着池水渠风。
“此处最宜用水术。”与风道人捋着胡须微笑。
方云浦伸出手,与风道人在上面画下结阵图印,一道无色的光芒由他掌心浮出,缓缓在空中飘过,轻轻落入池水中央,池水不起涟漪只泛出一片晶莹的水光。
方云浦仿佛看见一条长尾沉入池底。
与风道人很是满意。
“师尊认为,他们如何?”
与风道人想也不想:“当然不行。”
“但,未见您忧心。”
“尽力补救便是。”
“如果到了抵挡不住之时……”
与风道人微微侧目:“方大夫可是担心自己的性命安危。”
“自然不是。”
“那是为何而问?”
方云浦想一想:“困惑。”
“由何而来的困惑?”
“古阳此法,仅是为了拖延时间,可也不是为了等叶姑娘伤愈。叶姑娘虽不宜挪动,但现下情况并非危急加上有容平姑娘的各种法宝和妖兽帮忙,想要逃离妖域也不见得极难。如今这阵势,仿佛是有些坐以待毙之感。”
与风道人笑:“我们若离开妖域,不见得更安全。老妖们也是。这是他认为与其两方出去后还有可能面对来自其他方面的追击还不如留在原地不动的原因之一。”
“这我也想到,可四界之大,当真没有一处容下半分?”
“用尽容平的奇宝万千或许能寻到一处幽僻处所暂时躲藏。只是,”与风道人抬眼去看光芒璀璨的夏日之景,屋瓦齐整庭院静谧,风吹叶茂繁花正盛,啾啾的虫鸣时有时无。“为了日后避无可避的一战,每个人都需要提升迎战能力。而最快得到提升的方法只有一个——直面,真正的直面。”
方云浦愕然:“他是故意的?不是为了保命,是为了得到可以实战的机会?”
“遇强才会更强,他的想法大抵如此。”
方云浦皱眉:“就算体质有异,他依然只是肉体凡胎而已。”
“正因缺陷如此,才需寻找破解之道。”
“为何不干脆入道修行,待修为有成之后才去?”
与风道人望向他,目光柔软似绸缎,这目光比背影更有熟悉感,方云浦的心在这目光里沉沉而下。
“他不愿意等,不愿意让他们等。更为重要的是,他不会入道,他,不耻入道。”
“可是……”
与风道人摆手制止:“方大夫所虑,无人不知。”
方云浦垂目。所以,无人阻止不是因为不知道,而是因为大家的想法跟古阳一样或者连是不是一样都不重要,他们只是,不觉得需要向那座高入云端直耸天际的仙山曲膝奉迎。
然而,他不懂,提到那座仙山,他的心情是如此难以描述。难到没法把这心绪说出口。
“在师尊看来,仙山是一座怎样的山?”
与风道人闭目而答:“仙山有形,仰往登临。仙山无形,意随心止。”说罢,他看一眼方云浦,“老夫已经离开许久,可能都认不出它的样子了。”
“曾经,它也是一座很美的山吧?”方云浦脱口而出。
与风道人笑笑:“自然,老夫一直记得那个时候的它。”
“对不起,我来晚了。”容平对古阳抱歉道。
古阳望向她略显慌张的神情问:“容平姑娘这几日何事忙碌?”
容平定定神:“只是功课有些费时。”
古阳抬抬眉没再追问,他举一举手里的剑:“如何?”
容平细细看上三遍:“这剑好像变弱了些,又像是变强了些,但肯定漂亮了许多。”
“漂亮?”
容平认认真真点头。
“这词新鲜。”古阳站正身子。
“你是打算用刀还是用剑呢?”容平看着古阳背上的捋神刀。
“我还没想好。”
容平想起茗兮说过,古阳说的没想好其实一般都是没想好怎么说的意思,当时不太明白,现在忽然明白了。
“来吧。”她说。
和古阳练剑已有不短的时间,自上次被他打落剑后他们的练习就逐渐演变成比试。有时她赢,有时他赢。在不动灵修术法的前提下,他的剑术已与她的差距很小。她曾提出让他用刀比试,古阳直截了当地拒绝,说既不想让她受伤,也不想逼她使出天赋之力,听上去他对自己的刀法颇有信心。
“哐!”
两剑相交的第三次,她感到手腕处传来明显的震动,于是足尖轻点退出十步之外。那把剑真的变强了,它新生了灵性与感知,能够与古阳的招式产生共鸣,不再是一把傀儡道具。
古阳从容平的反应中看出她的感受,颔首承认。
“它现在,有了真灵性。”
容平问:“你有一把奇刀,一把灵剑,什么都不缺了。”
古阳举剑再起:“除了一把奇刀,一把灵剑,我一无所有。”
剑刃在空中交锋,激荡的霜花在剑刃间绽放与凋零,堪堪的剑风将满树枝叶摇得哗啦啦响,赤热的阳光在剑身上洒满火花。
一条尖锐的刃风倏地从衣袖上蹭过,容平感觉到肘下有些凉意窜过。
古阳及时收势,凑近去察看她的伤处。
容平大大方方卷起裂开的袖子,手臂上一条寸长的红印正在加深颜色,丝丝血点在红印上缓缓浮现。
“对不住。”古阳的抱歉声中饱含惊讶。
容平放下衣袖,再次细看剑身,剑刃光洁,并无任何沾染。
“即便你自身没有灵气加持,它的刃风也能剖裂布衣隔开皮肉。”
古阳忽然想到,他用捋神刀劈开不生不死地时,也不可能仅仅只是借他自己的气力。
“它们……”古阳苦思难解,既高兴又忐忑。
“这就是灵气的用法呀!”容平很是兴奋,“我的剑也是灵器但因无法与它共鸣至深,所以无法将它的灵力发挥出来。看来这把剑和你的肉身神魂都极为契合。”
“契合……”古阳重复这两个字。
“对,契合。”容平努力摆出雀跃的表情。古阳被她的表情逗笑了。
“这是很难得的缘份,真羡慕有人送你这么相配的兵器。阎王伯伯的宝物虽多,但武器贵在称手要看机缘。你一下就得了两件,太幸运了!”
古阳微窘有些惭愧。
容平说:“如此,便更得勤勉以待。”
“你的伤……”
“无妨,”容平收敛气息,“看来你天赋很高,神兵利器都愿意听你驱使。”
“这也算是天赋?”
“你以为随便哪个人都能使用有灵之器吗?你的血脉是特别的。”
古阳暗暗一惊,他从未想过,这招来死亡的血脉渊源竟还有如此奇用。看来,不生河里被叶柔秀的披帛附身也不是偶然。血脉吸引灵物宝器,所以,他才能凭借区区发针和披帛之力将叶柔秀拉入自己的梦境。
“容平姑娘,再来需小心了。”
容平会意:“你也是,你既有剑的灵气护体,我不用再过分抑制自己。”
“好,尽可一试。”
院落里风声鼓鼓。
“快来看!快来看!”五目子对着手里拿了本《草木集》走着的白锦绵喊道:“一段时间没注意他们现在已经这么厉害了?”
白锦绵在五目子再三催促下,愣愣地把目光从书页上抽离,嘴里还继续念着:“夏三月,此为蕃秀,万物华实……”
“哎呀,你别背书了都背傻了。你看古阳那招式和之前截然不同,不再是依样画葫芦而是大有自成一派的架势了。”
五目子在白锦绵沦陷在书本里的脸上重重拍两下,把他的头扭到可以清楚看到正在比试的两人的完整背影角度:“快看!”他的三只竖瞳里光芒如炬,双目细细眯起,饶有兴味地观摩。
白锦绵神思沉游的目光慢慢聚焦终于追上那两个蓬勃飒爽的人影。
“……容平姑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他怔怔道。
“是吧,以前她那都是摆空架子,现在一动用天赋之力,抵得过普通仙道好几百年修行了。”
“而且,她现在还没有用尽全力。”白锦绵细看容平周身充盈的气息。
“她一定是习惯了压制自己出力,根本还没有完全放开。”
“小五,你怕吗?毕竟是修行千年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