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40、备战(2 / 2)落花千里风满路首页

“不怕!”小五目光炯炯,似有烈火从心头一路燃烧至双目中。“牙青爷爷说过,纵使前面有千军万马,纵使对手至强无敌,仍可尽力一搏。自己若是先放弃,那便必败无疑。”

“小五,”白锦绵将书本牢牢握紧,看着好友意气奋发的脸庞说,“我一定给你配出最合适的药减轻你的病症。”

“竖瞳本为逆天之物,我既想要,便理当承受它所带来的痛楚。只要对战时不要发作就好。小白,我相信你,方大夫说你有干这行的天赋。”

白锦绵苦着一张脸:“我的师父是方大夫,他能把任何人调教出天赋来。”

五目子吃吃一笑。

猎猎的风将容平的衣摆拉扯成一片一片,像是晚霞与游云翩然起落交相辉映。

古阳的白衣已然碎成数条破布,如巾幡般随长风忽起忽伏却不肯与它一同归于天际。

“我有长剑,何惧苍穹!”忽有灵犀,五目子和白锦绵异口同声叹道,由衷憾然。

“容平和古阳尚且如此,可想叶柔秀的剑该当如何啊!”

白锦绵不知如何回应,略略侧头沉思,他虽对叶柔秀现在的病情不甚了解,但从煎熬的药方来看,病情似乎趋于稳定,方云浦开始加入温补之药调理。但他隐约觉得方云浦对治疗的效果并不十分满意,尤其是近日常常在半夜还在研写新的施针方法,妖与人毕竟不同,寻常穴位施针对人的效果可能极为显著,但对叶柔秀来说还不如她自己修习恢复来得更快些。看来,她真的没剩下多少修为了,方大夫应当是用类似于治疗兽类的方式在治疗她。

他的眼角晃过一道人影,那人的气息是很特殊的,大家都心照不宣。

印象中,他比他们更少来看古阳和容平练剑。

白锦绵好奇地往他身上瞧,距离不近不远,正好能看清魔生脸上忧喜参半的表情。

伴随着入夏后第一场雨而来的不速之客,并没有按照众人希望的那样,先利用荇晞沚的镜子窥探方大夫的虚实,而是直接在半夜翻墙而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与风道人设下的其中一处阵法里。此阵法以土画牢,将闯入者重重包覆成一个泥球动弹不得,又以植物的根系为绳索将其牢牢捆缚。

闯入者未曾想到竟有会仙术的道者在莛葳山庄内,当下后悔未听其他老妖的劝阻独自冒险前来。他恼怒之余妖性大发,震耳欲聋的吼叫声惊醒了整片妖域的宁静。

“狗急跳墙,果然不错。”跟在与风道人身后的五目子看到老妖露在泥球外的四肢便猜到其真身。

老妖暴跳如雷怒斥:“谁说老子是狗?谁!放开老子,老子劈了他!”他的利爪已然张开,正奋力在泥球表面抓划,企图扯烂这个牢笼。

“反正是相似的品种!师尊,让我跟他打!”五目子摩拳擦掌道,“看他这副样子,修为定是剩下不多,性子如此狂躁,定然不是得悟大道的老妖。”

与风道人未置可否说:“你嗅觉最灵,闻一闻便知。”

五目子动动鼻头略有不解:“这气味是狼身没错,啊……难道……”

与风道人捋须:“他本性未必如此,遭人暗算罢了。”

五目子往前走几步,凝神细嗅:“是谁给他下了这么烈性的咒术,催发了他的兽性。”

“他只是被利用来探我们虚实的。”与风道人仰天看一眼沙沙滴落的雨幕,指尖轻点,一道白光飘入泥球内部。只听得狼妖轻哼一声,开始呻吟。片刻声歇,泥球崩裂成碎土,遁入地下不复看见。狼妖赤火的双目恢复神智,匍匐在地微微喘息。

“我,这是……”收去利爪真身的他看上去样貌还算端正,方头阔面,鲁直憨厚。

“你身上的伤倒是不重,但灵修大损,时常难以维持清醒,故而容易被咒术控制。此药可抑制你的狂态,若想痊愈,需要重新修行不进则退。”

狼妖使劲眨眼想要看清眼前这个白衣无尘气息恒润的人,他手中递来一颗褐色药丸。

“此乃灵丹?”

方云浦俯身微笑:“与病症有益的皆为灵丹妙药,不知你说的灵丹是何名目?”

狼妖定定地看着方云浦清风明月般的笑意,愤愤道:“修行一途,易毁难成,灵丹便是可以补回所失的宝药。”

“医者治病修者修心,若有灵丹治百病愈道心,哪里还需大夫和修行?”

狼妖目光中的恨意熄灭一半,不甘与悔恨继续替上。

“大夫真言,我尚无法参悟。今日得诸位相救,方才恢复清醒。此恩记下,日后图报。”他接过药丸一口吞下。

“壮士并未疑心此药有异,可见豪爽大气。不似会无端杀虐之相,因何被囚入那处?”与风道人问。

“你们要杀我,必不用如此麻烦。刚才的阵法也并非杀阵。只是我虽宽厚其余众妖未必肯轻易罢手,各位还是当心为好。”他粗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终究没有把话说尽。他踉跄几下爬起来顿一顿继续说,“魔王野心,并非隐秘,那地方若不关些妖怪又怎么让四界安心。身陷囚笼不过劫数,仙者无需疑惑。众生同生异死,各有因缘际会。”他拱一拱手,往山庄门大步走去。

“此乃勇士。”五目子一改先前的不屑,佩服道。

“修行千年,必有大志。万万不可轻敌小觑。”与风道人嘱咐。

五目子点头:“是我轻率,就算修行废尽,气度与见识仍是不同凡响。”

“操控此妖背后之人见此法失败,想来很快会有下一步行动。”方云浦揣测,“他刚才所言似乎暗有所指。”

与风道人颔首:“要劳烦叶姑娘了。”

方云浦脸上有些得意:“劳苦不了多少,谁出的主意谁干呗!”

夏雨像竹筒倒豆子似的稀里哗啦倾泻而下,莛葳山庄瞬间被雨水淹覆,如同消失一般。

狂风骤起,积水没过台阶。芭蕉和虞美人折了腰身,凌霄和夹竹桃纷纷跌落。

雨下了整整一夜,黎明渐起时才有了止意。屋瓦滴答,浮叶满阶,池塘里星星点点冒尖的花骨朵几乎全碎了。

倚在小楼二层窗边的容平,隔着不近的距离眺望湖心长堤,只见湖水浩荡,清波徜徉,承接着渐消渐止却意犹未尽的雨势。

她微微蹙了眉,转头去看榻上的人。

答应帮他的时候,未曾想到如此危险,现今已是无法停下。是福是祸,生死由天。

她想起以前娘亲说过,万物制衡,阴阳相随。阳重者为生道,阴重者近死道。阳盛之体最宜驱魔斩妖,阴盛之体最易招惹邪魅鬼祟。有些人生来体质极阴,为妖邪最喜寄生的容器。男子属阳,女子属阴,像茗兮这般男身而阴盛者皆为胎中有异,本该为死胎,不知何故让他活了下来。

蝃蝀由亡灵之气聚集而生,乃属至阴,故寻常阳气饱盛者无法长久容纳它的真身,也不适合供给补养它。蝃蝀愿意告诉她实情,自然是看重她傀子的身份给她情面,同为不容于世的存在,自有一份惺惺相惜。可对茗兮就不同了,它没有理由放过这么个舒服的“棺材”。

容平吹熄烛火,灰弱的晨光被雨水冲淡了痕迹,她往外看着,想让雨水洗去奇怪的情绪。以前不是没有见过被妖附体或寄生的人,他们最后的死状很是凄惨。但她一直认为妖并没有错,弱肉强食本是世间常理,可以救助却不该指责。妖怪也不过是按照它们天生的习性去求得生存罢了。

可面对蝃蝀这样强悍的古物,却要在寿命的尽处不肯静静赴死,偏要以一个人类的身体作为坟场,仅仅只是一时兴起的玩笑之意。她突然有些迷惘于生命的平等,出身的缘故她虽不怨恨世人,但也做不到厚待,总认为妖兽妖怪反而比人好上许多。可一路走来,遇到的这些人,让她有些触动。人有运数,有时并不能自己把握。仙道也并非高高在上不可攀近。和妖兽妖怪一样,他们或许也仅仅是按照自己固有的生存习性生活,无力去责问世间对错世事因果。

所以,她觉得蝃蝀的做法或许没错,但也不对。一点儿都不对。

茗兮有活下去的选择权。

她该怎么做才能真正帮助他呢?帮他是不是就意味着要把蝃蝀除去呢?

共生是一件很难被真正实现的事,大多数形式上的共生仅仅是选择忽视或者忘记对立一方的自欺欺人而已。

她突然感到心头空荡荡得难受,必须要找个人说说才好,卸去这份始料未及的重担。可以找谁商量呢?他们会不会责怪她自作主张做了这么危险的尝试。

好烦哦,她在心里重重一叹。

与风道人说的果然不错,人心的成长可以用烦恼的多少来度量,成长越多烦恼就越多。

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差点把自己狠狠吓了一跳。她生平第一次产生这个想法:如果开智意味着无休无止的烦恼,她是不是不要开智了呢?

天空中的水汽渐渐散去,她瞥见了练剑的对手正亦趋亦步走向竹林。

昨日难分高下,他受的外伤要更重些,缺少灵修庇护肉体凡胎的损伤无法避免。她没有修过道,她的体质与人、妖不同,从小就是独自修炼仅有娘亲和阎王伯伯指点她。要用肉身对抗妖或者仙,如同赤手空拳撞碎一座山搬空一片海。他们之所以没有阻止古阳,是因为魔生没有阻止。她见过魔生和林长仙对战,她相信纵然对手是仙主放手一搏的魔生一定不会输。纵然是在仙山面前,四界面前,他都不会输。

他是像日月山河般稳固久永的存在,他是李光罅重托遗愿的挚友啊。

古阳提笔的时候,指端微微颤抖,他皱眉而笑,凡人之身果然扛不住昨日那般接近真实的激斗。容平若是倾力相向,他怕是早已重伤在地。

墨汁滴在纸上化为一个圆点

叶柔秀没好气地冷笑:“大清早就来,让人心烦。”

“叶姑娘好睡,夏季日长,早起有益健康。”

叶柔秀哼一声,继续假寐。

古阳只得放下笔,再度磨墨。

晨光走得缓慢,徐徐而过,像是闲庭信步般晃晃悠悠,散散漫漫。

“你打算用这副身体应战?”叶柔秀问。

古阳只是磨墨。

“你是傻还是天真?”

光影渐渐分离,越发清晰了轮廓。

古阳望一眼薄被下微微隆起的身形,淡淡道:“叶姑娘不也一样?”

“哪里一样?”

“纵然不知道能坚持到几时,也想为不生不死地的众妖求得生路,即使如此还被他们怨恨到前来寻仇,岂不是更为天真?”

叶柔秀不语。

“要别人理解很难,要放过自己也很难。你不用觉得歉疚,我就算死在那些老妖手里也跟你无关。这不过是我想做的事罢了。”

“既然想要变强,为何不修行?你的体质已经和常人不同,也不可能再做回普通人。入道或者入妖,哪怕是入魔,你总得选一样才能活。那个人把生气和佛光渡给你,便是想助你走正统大道。你懂的。”叶柔秀转过身子,亮亮的狐眼冷冷瞪着他,“听说你已经拒绝了人朝,那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怕的不是与谁对立,可怕的是与所有人对立。山庄里的这些人伤的伤,残的残,嫩的又还很嫩。你指望他们来保护你?”

古阳沉下肩:“这便是理由,没有谁能保护谁,我得靠自己。”

叶柔秀一愣,立刻明白过来。但冷眼中的疑惑更深,她低喝:“疯子。”

古阳重新拿起笔:“我们来打个赌如何?若我保住性命,叶姑娘可愿与我认真比试?”

“我现今所剩不过十之一二,你执意想要败我一次?”

古阳摇头:“胜之不武,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

“那你想要什么?”

“剑心即是道心,我想看清楚叶姑娘的道心。”

“看清了之后如何?”

古阳皱眉低语:“不如何,看清足矣。”

叶柔秀目光微缩,盯着他的侧脸,看不透他的表情。

晨光攀附,半幽半黯,他垂目敛眉,唇角沉吟,仿佛千言万语执意不说。

“赌吗?”古阳直直地望过来。

叶柔秀沉默一会儿,避而不答:“那些老妖看似自成一派,却极为尊崇仰胡先生,他虽不以众妖之首自居,但他若发声,众妖势必会听。”

古阳写下此人名讳:“遣闷要凭酒,公心只仰胡。的确与众不同。”

“他是个讲道理的人,但他跟我有怨。”叶柔秀说。

“为何积怨?”

叶柔秀摇摇头:“是我的错,我只想着修仙成道,想与妖域划清界限。”

古阳想了想决定不再追问:“恐怕得先赢过几个先头兵才有机会见到这位。可否描述下与他关系最为亲近之妖的体貌特征?”

叶柔秀没再推诿,细细将十来个修为较深的老妖的体貌、真身、性情一一说出。

古阳一字不落地记下,时而稍稍停顿,在纸上加以注释。

晨光起伏,屋里微感热意,他的额角沁出细密汗珠。

叶柔秀掀开薄被,起身坐直。将古阳握笔的手看了又看,然后说:“她的剑术也很不错。”

古阳专注在书写上随意道:“若非木剑有灵,我早已不敌。但她心智有缺,剑气虽然充沛,剑意却很沉滞,容易被对手的意志左右。开智之后,大器可成,在无匹敌。”

“开智的傀子只有一个。”

古阳写完最后一个字,没有立刻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也没有察觉她语气的转变。

“既然有过先例,就不是绝对。况且,听茗兮的形容,仙主也并非完美无瑕,容平姑娘或可青出于蓝也未可知。”

“开智的傀子不会再有第二个。”

这次古阳听懂了,他猛地抬头,用一种让叶柔秀感到恼怒的目光看着她,他很认真地问:“在你眼中林长仙就那般独一无二?还是说,你认为他会为了维护自己的天下唯一不择手段铲除其他可能或者已经开智的傀子?”

叶柔秀不语。

古阳将笔墨收拾妥当若有所悟地自言自语:“四界之内第一个开智的傀子自然是独一无二的。”

叶柔秀挑不出他话语里的错处,他的语气平直稳定,不含一丝讽刺或讥笑。

“但是,他的道心并不稀有,也不独特,至少不用非得站到云端山巅才能看清。”

门外传来敲门声。

自从叶柔秀度过危险期,方大夫就搬去和白锦绵住,从日出到日落严格教学促使白锦绵揠苗助长般进步。

“方大夫来了。”古阳去开门。

清风瞬间吹遍屋里每个角落,叶柔秀心头的燥热却丝毫未减。

“要不要请容平姑娘帮忙?天热得很味道越发重了。”古阳像是临时起意似的说。

方云浦先是一愣,未及会意已被叶柔秀绝杀的目光蛰痛了一身。

“咳咳。”他清清嗓子。

待古阳走得老远,小曌子才憨笑出声:“秀秀姐,你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把我般到外面去吗?”

方云浦嗫嚅道:“吃完早饭?或者中午?日头大,毛发干起来快些。在院子里晒晒也挺好。”

叶柔秀咬牙切齿:“谁让他进来的!”

小曌子老老实实说:“我动不了,拦不住。”

方云浦憋着笑:“他的脚在他自个儿身上。”

叶柔秀钻进被子发出呜呜的低叫。

方云浦眨眨眼:可不能让她知道古阳曾经在他施针的时候来看过。那小子可太缺心眼了!

“我还要多久才能化形?”叶柔秀闷声闷气地问。

方云浦脱口而出:“快则两月,慢则三月。”

叶柔秀恨恨道:“一个月行不行?”

方云浦喜笑颜开:“当然当然只要病人听大夫的话,好得快也是有可能的。”

叶柔秀暗暗决定,等化形后定要执剑把古阳痛劈一顿。

小曌子心念一动,似有触动,悄悄往自己身上看。果然。秀秀姐的壁画不知何时改变了,原本只占小小一角的那个人影不知何时已不再是撑船背离之姿,而是站在略远的岸边往湖心凝望,而一直站得亲亲近近的那对男女已然各自面向相反的方向。

点睛之笔是叶柔秀倨傲的眼里新添一抹细细浅浅的笑意。

他懊悔自己没想起来再照一照古阳的心,隔了这么久,他的心应该也和第一次见到时大不相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