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阳想了想:“不能使用灵力的是你们,不是我。”
捋神刀闪闪烁烁斗志昂扬。绚丽的水光从它清奇绝冷的刀身上激越涤荡,半空中似有彩虹斑斓一晃而过。
苔子由从袖中摸出两根筷子长短两端磨得异常尖利的细棍。
“啊,”古阳惊讶了,“这兵器可是特别。”
苔子由十指翻动,细棍便如浪花般滚伏于他指间,划出一个个车轮状浑圆轨迹。
古阳凝视着少年的手势,而少年则盯紧他手里的刀。
苔子由先动,细棍飞转,犹如两个风轮,锋利的尖端划破空气,擦出团团小而锐利的火花,呼呼作响。要躲开拳头不难,要躲开带着针尖的拳头就有难度了。
“你若再慢些,下次就是你的脖子。”苔子由笑说。
古阳静立不动,手背上的血淌过指缝,滴落在青色的光刃上。
苔子由不给他更多思考对策的时间,再次起势强攻,这回的目标如他所言正是古阳的脖颈要害。
古阳这回不再与他正面抵挡,他左右避让,只寻隙以刀背攻击苔子由手肘以下部位,其中一次险些震落他右手的细棍。
苔子由知其意图,便转攻为守,百般诱惑古阳先劈杀过来,好趁机再刺他手部。古阳自然也明白他的用意,索性击其胸腹中间,苔子由两手之力在外庇护不及,肋骨间挨了古阳一记突刺,倒地翻滚一圈,爬起来时,扶住右肋摇晃了一下。
“为何用刀背?若以刀刃砍出,此刻我已重伤。”苔子由挑高了眉毛似乎受到了侮辱。
古阳看着刀身:“我还不太习惯以刀刃出杀招,太危险了。”
苔子由往地上吐口血沫:“你这样怎么杀得了对手?”
古阳皱眉。
“你……难道没有杀过人?”苔子由奇道,“那你的刀法学来干什么?”
古阳回答:“你们最初都是为了要杀人才修行的吗?”
苔子由一愣。
古阳自问自答:“力量越强,杀心便跟着加重,这不是力量的错,而是杀念的错。我怕我会忍不住仇恨,会阻不了杀念。再好的刀,若以杀成名,也是毁了,不是吗?”
苔子由沉默一会儿,眼底浮出一缕情绪。
阿薷积了气力,对苔子由招招手。
“我看他,不会输。”
苔子由怎肯放弃。
“小姨说的那个人是他吧,看那把刀。”
“甚少有人真正见过捋神刀,小姨不过是猜测。小姨自己都不相信龙鱼还会有得救。”话虽如此说,苔子由的语气仍有一丝犹豫。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阿薷看着古阳的脸,“他虽无修为却有道心,并且,还有仁心。你我最初修行时,不也曾经说过绝不逞自身之强欺凌弱小,也不滥用法力作无畏杀戮。”
苔子由不语。
谁不曾是少年,谁不曾怀有那般天真纯良的理想。
“我说过我不是为了赢而战,我只是挡一挡前辈们的杀意,劝一劝前辈们的杀念。”
“你和九姑娘是什么关系,为何执意要回护她?”
古阳看一眼刀身。
“她旧伤不治几近濒死,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执着过去无辨对错,只是会看不见未来。过去之仇要报,对手不该只是她一人,报仇的方式也并非只有屠杀一种。”
“若不以命偿命,何须报仇?”
“让真相昭告天下,使四界分明对错,把过往留在幽冥坟冢,向未来要一方安宁净土。”
苔子由和阿薷皆是一惊,他说什么?说得好似他这个区区凡人要去揭露历史的伪善面目扫平四界的肮脏不公,让天下恢复到那场灾祸发生之前,恢复到仙山还属于李光罅的那个光明鼎盛之时。
他在说什么?
古阳将捋神刀横于身前,刀光照出他满脸自嘲的微笑。
“我会为四界找回落花蹊,也会为落花蹊找回龙鱼。”他轻轻说道,仿佛只是说着明天要去集市上买的东西有些什么。
苔子由和阿薷满脸满目皆是不信,不信他们听到的,不信这个凡人说的。
古阳不再多做解释,他认为战斗已经结束了。
他似乎知道他们的眼神会是怎样的,于是没有再与他们对视一眼。
“我会救它们的。”他轻声重复了一句。然后,转身离去。
树荫恍恍惚惚,竟有秋日的萧瑟斑驳之意。
凉意从苔子由的心间升起,将满脸满身的燥郁统统驱散。
阿薷看着古阳谜一样的背影,难以置信地问:“他就这么走了?是他放过了我们还是我们放过了他?”
苔子由的眉头打成一个深深的结。
“是我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真的是,他要帮我们报仇?而且这仇人并不是九姑娘,而是……仙山?”阿薷自觉胡说八道,却是她依据直觉所言。
苔子由没有反驳她,反而语气更为深沉:“他那意思,不止是仙山,而是……整个四界……”
“疯子……”
阿薷摇头,不住地说着:“疯了……疯了……我们也疯了,竟然没有拦他……”
过了片刻她又恍然想起了什么:“我们要去帮老驴头吗?”
苔子由闭目:“他说的没错,半个时辰是上限,那个姑娘怕是更强,老驴头是个识相的,不会逞无畏之勇。”
“回去?”
“我要去找小姨再问问清楚,关于那把刀和那个人。”
“仰胡先生不同意我们单独见小姨。”
苔子由不出声,只一手用力捂住心口一手扶住她走出山庄。
他回头看一眼匾额上的题字。夕阳把那四个字染成赤金色。
矞矞皇皇,灿烂无暇。
“新草连天碧,葳蕤春日晴。落花盼有期,风香满长堤。”
曾经有人写过这样一首诗,赞叹妖域有着不输落花蹊的秀丽春光。
这个人说要建成一座山庄覆盖整片荒岛。
当时没人相信
而今站在这座山庄门前,往事烟云如梦皆幻。
或许,无人相信就是有些事的起始。有一天,它会以完成之态昭示世间。
“忘了问他的名字……”苔子由喃喃道。
古阳坐倒于地,捋神刀和木剑依旧战意难消,而他,已无力站起身子。若不是受到不生不死地的消磨,他决计不能在他们手下保住性命
还差得很远。他微微闭目在脑中继续计算时间。
一千级台阶,一个时辰怕不足够。
知了和鸟雀早已四散逃走,静悄悄的院落里,他细数自己的心跳吐纳。习武之人也有内力,只不过根本无从和妖或者仙相较。
还得是非凡之力才可抗衡么?
一道身影掠过,直接飞墙而出。另一道身影落在他身旁。
“你还好?”
容平姑娘衣裙齐整,散乱的发髻重又绾上。她亮晶晶的眼里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兴奋,脸颊红光流溢,激动之情难以言表,一时讷讷不知从何说起。她看见古阳的伤口便立刻忘记了想说什么。
“赢了?”古阳笑问。
容平点头,又摇头:“不知道算不算赢,不过半个时辰内我都挡住了。我还是控制不好力道,或许伤到了他。”
古阳哈哈大笑:“让他吃点苦头回去正好传说传说,或许能让我们多消停几日。”
容平扶他起来,眼神担忧:“你总是这般受伤,也是危险。”
“你去跟师尊说,我们这边都退了,也放那三个回去吧。”
血渍随着他的走动加深了颜色。
容平道:“我先去找方大夫。”
“小白伤重先紧着他。我不过皮肉伤。”
容平定定地看着他:“若只是皮肉,如何抵得住他们的灵气?”
古阳面上讪讪地尴尬。
以肉身承受灵术攻击,捋神刀和木剑虽是帮他挡下一大半,但势必震伤内脏和筋骨。肉眼可见的伤口好治,隐匿不发的内伤日积月累非同阿薷。这不是只有大夫才知道,凡是略略修习武道之人都会懂得。
“容平姑娘,你知道有什么短时间内修出灵力的方法吗?”
“没有这种方法,妖天生有灵,仙修道得成,凡人若是想要,无非从这二者间择一。”
古阳颓首。
“但有一法,或可试试,难说能不能成。”
古阳抬脸。
容平直视前方,五目子正带着方云浦往这边奔来。
“其实,你已经试过了,魔生救你用的就是这法子。”
古阳看着她媚丽的侧脸,心中无限鄙薄:人人都知道,只有自己想不明白。
难怪苔子由的灵气侵入他体内会被吸收了。
容平平平淡淡地继续说:“别人给的必不长久,消磨折损之下勉为己用。用于救命是无法之法,用于其他还是莫要妄想。”
古阳汗颜。容平姑娘有时候有种比叶柔秀还要让他害怕的犀利透彻劲儿,童言无忌般直言直语绝不留半点余地情面。
方云浦依旧背着药箱脚步轻稳:“小白的伤势不轻,好在他体内积攒了千年灵气,伤不到性命。”然后他轻描淡写略带同情说,“魔生找你。”
古阳诚恳地回答:“怕是走不动。”
方云浦微笑:“自然不是要你去。”
古阳咳嗽一声。
方云浦还是笑着,把同情换成了揶揄:“叶姑娘让我捎话,今日这仗打得太慢。”
他一边察看伤势一边学着叶柔秀的语调说:“谁告诉那个呆子要耗满半个时辰的?如果对手半个时辰是极限,那就让这个极限提早到啊!实力已经不怎么样,连脑子也一塌糊涂么?”说罢方云浦认真道,“这其实怪我,大夫都是保守的,不敢太激进。”
古阳呆了呆:“是我脑子笨。”
“哪里哪里,是你不习惯算计。”
五目子和容平把古阳半抬着回了房。
五目子问容平:“真的很强吗?我错过了。”
容平想也不想:“很强,若非半个时辰之限,很难抵挡。
五目子沉默一秒:“我去练功了。”
容平皱眉:“今日的字帖临摹完了?”
方云浦继续给古阳号脉,原来忧虑的眼神更加重几分,仿佛脉相中有妖魔跃出。
午后的阳光正是霸道,穿窗而入撞门欲破。古阳全身滚烫,陷入沉睡。
较劲到今日,终是魔生先忍不住了。又或许,他并不是忍耐,只是试炼。救人一命,自是希望这条命能够长久。
“快点,快点,天马上要黑了!”
“急什么急,我跟方大夫说好了,等日头落下了才去。这么热的天气,望风台的屋顶才修了一半,可不得晒死?”
“你怕什么日头晒?我倒是怕。”
“好了好了,你俩别杠了,赶紧去吧。方大夫还等着我们回话呢!”
三只小妖头顶一片硕大的荷叶扭着屁股相互推搡着朝望风台走去。
层层叠叠的云把夕阳团团围住,天边的晚霞才刚刚浮出一点颜色。
“真漂亮啊,夏天要是只有黄昏就好了。”
“笨蛋,没有日升何来日落?”
“人家随便说说不行吗?干嘛骂我!”
“好啦好啦,到了。赶快去排队,今天人不多。”
荷叶遮住了一抹夕阳刺眼的光芒,排在前面的小妖转头看他们一眼。
“荷叶真大!”
“可不是,”三个小妖中的一个洋洋得意道,“妖域里哪儿的荷叶最大最好只有我知道!”
前面的小妖不太服气,但也不想争辩,只再看一眼那张足有两把油纸伞大小的荷叶。绿油油的叶面上还有未干透的水珠以及伴随晚风吹拂而来的花香。
“莫不是……”他若有所悟。
最前方的小妖离开,他赶紧跟上,将方才的思绪抛诸脑后,开始絮絮叨叨地描述自己的病症:“自从那股恶气来到后,小妖日夜心神不宁寝食不安,日渐消瘦成这副模样。方大夫你看,”他将脸凑近镜子,指着眼角说,“鱼尾纹不知深了多少,想以前多么俊俏风流都憔悴了。我家娘子说,小妖看她的眼神都不如以前那般神采飞扬了。方大夫你看,是不是气虚?要怎么补呢?”
镜子里传来柔和的回答:“妖公的脉相是有些虚浮,主要是受惊忧虑所致。你说的那股恶气现下还在周围徘徊吗?”
“这倒没有了。但他们一来就让望风台塌毁一半,听说他们还扬言要血洗莛葳山庄取得灵丹和九姑娘的命,吾等弱小妖精自是害怕啊。可除了妖域小妖无处容身,方大夫,你们……还好好的吧?”
镜子那头的人沉默一会儿,一张药方从镜面递出,小妖千恩万谢着接过。
“少忧虑,病症消。我既如常问诊,自是安然无恙的。”
小妖低头看着方子,只见纸上写了几味常见草药。
“正值暑日,不久便是雨季,少思少动,不要劳神。”
三个小妖略略一推,便将盯着药方顾自发呆的小妖挤到一边去,迫不及待地开始小声嘀咕。
“方大夫,我们来了。”
“啊,好漂亮的荷叶。”方云浦笑笑,“很准时嘛。”
一个小妖哀嚎道:“本来还能早些,这两个长鳞片的耐不住热,偏要等到日头落下才肯出来。”
“是啊,天热。”
“方大夫,我的尾巴长好了!”一个小妖扭扭屁股。
“嗯,看着是大好了,伤口还得小心别碰水。”
“这天气不下水真是难熬啊!辛亏蜜蜜找到一个凉快地方。我就成日躲在这荷叶下面了。”
“你说的可是檀妄尽处那片沼泽?”
“正是了,虽是沼泽,却长着成片成片荷花,跟一般池塘没两样,比别处还更好看些!”
“沼泽善变,易生灵异,你们还是少去的好。”
“你看,我就说那里有股子怪怪的味道。”一个小妖说,“方大夫也这么说,我们以后还是少去。”
“也就夏天去,荷花谢了不好看了就不去。别说这个了,方大夫,我们有些新发现。”
“怎么说?”
“我看见那股恶气之首,去了你住的地方,还待了一阵子才走。”
“我住的地方?”方云浦想着,“我住的那处很偏远,也没什么特别的。他是想查我吗?何时去的?”
“前日,你们打退了他们一众妖怪的那天晚上。”
方云浦回忆一会儿:“我屋里只有些草药和医书,找不到有用的东西。他们近日都在何处活动较多?”
“主要还是在檀妄附近,那边荒僻,我们都不太去。”
叫蜜蜜的小妖补充:“但那边是个灵地,只是阴森了些。传说曾经发生过一场大妖间的斗杀,死去的大妖们怨气不散,若在那里修行,好的就突飞猛进,不好的就走火入魔,故而大家不敢常去。我想他们是不是在那里修养灵力来着。”
“对了,昨日,他们那群人之间好像有争执,闹得挺凶的。”
“所谓何事?”
“我们不敢靠得太近,还是蜜蜜现了原形稍稍飞近了些才看出来的。蜜蜜,你把听见看见的,再说一遍给方大夫听。”
“我也听得不太清楚,只因为一个老妖声如洪钟又讲到亢奋之际,才让我听见了几句。像是在斥责有人质疑仰胡先生,还说什么心思不齐大仇难报之类的。仰胡先生倒没说很多,只是摇了几次头。有个少年模样的老妖大声质问,说什么如果不是有所隐瞒为何不让他们相见。”蜜蜜想了想,不太确信的补充,“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但他们好像提到了龙鱼,还有落花蹊。声音很大的那个老妖呵斥说,‘落花不复,龙鱼罔顾’!我听着像是这几个字。方大夫,落花蹊和龙鱼都是我们此等小妖无缘得见的传说,你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镜面微微浮起波纹,没有声响。
“方大夫?”
镜子的波纹渐渐淡去,方大夫的声音依旧温和:“幸苦你们,沼泽少去,近日也不要再来了。”
“方大夫?”小妖们困惑不已。
“对你们这样的小妖来说,无论是落花蹊还是龙鱼都是犹如禁忌的字眼,不要多想,也不要跟旁人提起。”
小妖们似有不平,但也不愿和方大夫争辩,于是失落地低头不语。
绿油油的荷叶失去夕阳的扶持少了生气变成一片死气沉沉的残叶。
“快些回去把,少劳形,少忧心,小心中暑。”方大夫叮咛。
三个小妖不约而同地叹气,望向远处山间的落日,觉得它看上去那么孤独。
“呀,我想起来了,”一个小妖猛地拍头,“方大夫,仰胡先生从你住处离开时,带走了一件东西!”
“东西?”
“距离太远看不清,但就轮廓猜,像是一件衣服。”
方云浦数着自己的留在住处的衣物。他只带了几件夏衫出来,打算秋天就回去的。
“白色的,起初我以为是块布,但有只袖子晃荡落下,我才觉得那是件衣服。”
“方大夫,那是你的衣服?有什么特别的?”
三个小妖等了又等,直到山间的最后一缕光线黯淡,都没有等到方大夫的回应。
镜妖许久不见响动,有些担忧地从镜中探出,看见方云浦正双眼空洞地盯着镜子瞧着,一动不动。
“方云浦?方云浦!”
方云浦的目光微微聚拢,像是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镜妖。
“那件衣服有什么问题?是你的吗?”
方云浦虚弱的摇头:“我不知道,我没见过。”
“是从你房里拿出来的呀!”
方云浦只是一味摇头。
镶及不再追问,默默退回镜面中。她是镜妖,镜子既能映照样貌,也兼有映照心绪的能力。这不是方云浦。不是那个方云浦。
镜子两边的夜一起临近,像是两个世界缓缓合一。
世界的中心只剩下方云浦的呻吟:“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
记忆不会听从指挥,想回来的时候,无人能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