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此言,掌门也是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客观来讲,当这位神族统帅望向自己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七魂六魄都被从体内抽出,曝晒于太阳之下。老人脸上那道若有若无的微笑和蔼地像是隆冬中的日光,在温暖的外表之下却又隐藏着刻骨的严寒。
“我叹息了近千年的生不逢时啊。”天地神主突如其来的话语打断了掌门的想象。这个有些凌乱的男人嘴角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勾起了一丝弧度。明明是在白天,可从他眼睛之中所迸发出来的名为渴望的亮光,宛若浩瀚夜空之中孤独的一轮月亮,耀眼且夺目。而一眼望不到边界的浩瀚夜空仿佛围绕在他周身的磅礴战意,劲风撩拨他的长发,积蓄了千年的欲望在这一刻爆裂开来。
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明目张胆的失态,根本不符合他现在的身份。掌门并不方便过多言语,出于谨慎考虑他也只是心下默念经咒,为身后的众道护下这一波的精神冲击。神族统帅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行动,他面露歉意的看着掌门,神情间更多的却是居高临下的要求一份原谅。掌门没有说话,微笑着点了点头。他自然明白对方并没有什么恶意,爆冲而来的劲气顶多也只能掀翻几个修为尚浅的孩子,应该是过度的情绪波动所导致的泄露。看来所谓的天神也仍旧残留猛兽的本能。
神族统帅缓缓地上前,抬手摁在了天地神主的肩膀之上。眼见对方的气息仍旧没有收敛,老人的身上猛地蹿出一股巨力,灿金色的长发于半空飞扬。老人的手段强硬到令朱烽惊诧,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劝说。电光火石之间,力与力凭空相激,神主此刻也没了半分顾虑。刹那时,两人间的滔天气势如同海啸与峭壁,撼动着登天梯的整个空间。
“还望神主三思而后行。”老人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声音之中更是多了几分严肃与沉重。
“我希望,他可以安安稳稳回到妖界,然后以一种全盛的姿态站在我的面前。”神主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一眼这个从自己降世之后便跟在身后的老人,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向台阶下的掌门提出了一个请求。但他波动的情绪也在老人的劝诫之下渐渐趋于平缓。
掌门眉头紧皱,面露难色,看向神族统帅和他们身后满面焦急的朱烽。纵虎归山,这在任何一场战争之中都属大忌。
“人间之事还劳道友多多费心,天神到底不适合在人潮之中行动。”开口的是金发的老者,他的右手并没有离开神主的左肩。然而这一句给足了对方面子的说辞却换来了掌门攥紧的右拳,原来你也知道大多天神下手没有轻重,于人间历练不说造福反倒留下了遍地的灾祸,目中无人,视万千人命于草芥污泥,但他终究不会发作,开口语气平淡如常,“前辈如此嘱咐倒是折煞小道。但道宗绝对会竭尽全力让端木研留在这里。”
“他们几乎没有透露任何多余的计划,我并不认为他们会在天上安分地看着。”掌门的眉头越皱越深,声音也愈发严肃。
身旁的张道乙深吸口气,“看来这个神族统帅,很难对付啊。”
“没办法,跟着师兄的安排,走一步看一步吧。往小了说关乎道宗存亡,大到影响三界格局,也就看此一举了。”掌门笑得疲惫,他伸手搭住了张道乙另一边的肩膀。夕阳在远方歌唱,悠悠的秋黄色唱腔渲染着春天的天空,勾勒着两个老人和两道像他们人生一样的长长的影子。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仗剑吟游的那一段日子,那段几十年前璀璨的时光。
这个夜晚,燕连环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早早就缩在洞穴一角,以白天留意四周防止他们被人发现为由快速进入梦乡来躲避张若汐的追问。这次,他一直在洞口的上方活跃,偶尔甚至会刻意地攀上树木,登高望远。张若汐问起,他只是简单回答自己在等一个重要的人。一直以来的朦朦胧胧教张若汐不得不时时提防着可能发生的变故。
与傍晚不同,此时的天空被阴云覆盖,四下一片漆黑。张若汐站在燕连环身后不远的地方,手掌始终不会离开剑柄太远,目光紧紧跟随着前方那道在黑暗之中跳跃的灰色身影。她可以说是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因为她对燕连环的了解实在太少,不可能仅凭他的一面之词确定他的所属势力。但是目前来看,她也只能任由燕连环牵着鼻子走,对方所知的信息远远大于其余三人一猫。
大概到了午夜时分,一道身影几次闪现便跳到了燕连环的身边,落地轻巧无痕。张若汐惊叹于对方修为之余,不禁提高了几分提防之意。
燕连环和对面之人交流了一段时间,接着两人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在黑暗中抬头转身,望向了张若汐所在的位置。就在女子几乎要将手中长剑一挥出鞘之时,一道雄浑且熟悉的声音传到耳里。
“汐儿,平安归来,无论如何。”
张道乙催动咒语,千言万语却在此时化作了极为平常的一句嘱托。他太清楚此行的危险。掌门在登天梯与天神交涉的时候,他好几次徘徊在藏经塔的门外。他无时无刻不想叩一叩那紧闭的门扉,想问问自己依仗了一辈子的哥哥真的要任由他们后半辈子所有的希望寄托去冒如此大的一个风险。但是他终究只是犹豫在了抬手与垂下之间,那天大会之后哥哥的歇斯底里如在目前,他的言论逻辑滴水不漏,这仿佛真的是道宗唯一的办法。可他仍旧是无法做到百分百的铁面无私,最后加上去的一声无论如何苍白地诉说着老人的所有真心。如今一切安好,他当然还有理智,近百年培养出来的以大局为重的信念命令着自己目送汐儿的离开。可假如危险真的向着她们一点点贴近,他不允许任何人去责怪他的侄女做出的任何一个以保护自己为目的的动作。
张若汐的眼前同样因为听到了这个自己听了二十多年的声音而变得朦胧。她很难去理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她是愿意陪着端木研去经历这一场风雨飘摇的,可是当张道乙切实地站在自己面前。那一份淡淡的却无论如何倾诉不出压在胸口的悲伤又是那样的让人难过。她对自己的父母并没有什么印象,从小到大最亲近的人除了张道乙以外或许就只剩下那个自己明明带着任务接近却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的队长。现在一个人在前,一个人在后。当腾渊的树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点出自己的时候,她就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那些藏在典籍之中的故事与鬼神马上就要出现在她的身边。可能伴于身侧,可能相对而立。她能做的只有在加紧修炼的同时,一遍遍地给自己鼓劲。然而这一切到底是一个缥缈的概念,可二伯的送别为舞台拉来了那一份漆黑的幕布。不安和恐慌不停地在她的心里走来走去,她微笑着,对那道身影行了一礼。低头时,眼泪却差点大颗大颗地滚落。
燕连环的确没有骗人,想来这一切都是大伯的安排。她心里这样想着。自从腾渊来后,宗内关于此事的讨论不断。风言风语自然也会影响这个正好年纪的女孩。如今板上钉钉,免不得有一种被大伯视作棋子抛弃的悲凉。但也只是一瞬,她这二十多年的人生相当简单,仔细想想一直都是棋子,一枚为端木研而活的棋子。大伯也是素来如此,为了道宗,他好像在曾经就献出过自己的一切。随着她逐渐地站直身子,消极的情绪也在一点点放下。她察觉到端木研他们也从洞中走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她和燕连环太久未归。她很容易体会得到幸福,很容易知足。对待大伯和道宗的高层,她提不起来任何的怨恨,仅仅只是一点伤心,而那伤心又会很轻易地被二伯他们的爱意所吹散。
燕连环过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份卷轴。他招呼着众人一猫,踏上了下山的旅程。
张若汐在最后再次向养育他的老人行了一礼,转身之后,黑夜很快地掩盖了他们的踪迹。
张道乙靠着树干,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望着少女离去的方向,热泪滚烫。他一直都是个喜怒易形于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