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室中的家具与诺艾尔原本呆着的房间一样、是直接固定在墙上或地板上。除去毫无参考的那份异界记忆,剩下的记忆中有过航海经历的只有一份、那船上的布置也是如此。于是诺艾尔只好推测也许船都是这样。
那张桌子上有盏烛台。难以想象一个老旧蒸汽船的船长会拥有如此华丽的烛台:不论是上面的镶金,还是铁质部分使其不受锈蚀的“活性堕化”附魔、又或是那让人稍感目眩的繁复花纹,都诉说着它的不凡……以及昂贵。不,不只是烛台,如果认真去辨识,这里的每一件用具都是如此。
而且,只要不是诺艾尔突发色盲或者认知被干扰了,那就肯定是这船长有些不太对劲:烛台上插着的是一根红烛。
诺艾尔将手提箱放到墙角,随后向前走去,用手摸上了烛台。令人有些意外的是,这烛台似乎尚有余温。有人来过——应该是船长——而且离开的时间不算太久。可惜她不是什么侦探,没办法太精准地算出离开了多久。
红烛应当是一种东方特产,至少就诺艾尔所知,西方诸国应该是没有哪里生产红烛的。
“琳小姐,能请您过来看看吗?”诺艾尔听见叶卡捷琳娜的声音自右后方传来。她转过身去,看见那只雪精灵正站在房间的一个角落,眉头微皱着盯着地面看,像是在思考什么。
“怎么了么?”诺艾尔边走边问、渐渐靠近叶卡捷琳娜所在位置。
“您从我这个角度看。”叶卡捷琳娜说“看这个毯子。”
踩在脚下的东西自然要离得远才能看清全貌。这个多重染色的大毯子一看就价值不菲,使人再一次怀疑船长那看似弱小的财力。
再一次观查房间的布置,这一次是全览。诺艾尔发现这些家具都十分的大气张扬,贵气的同时却也少了几分内敛修养。
“吝啬的暴发户么。”明明是疑问的句式,却是肯定的语气。诺艾尔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了解这位船长的为人了。她边上的叶卡捷琳娜听见这句话后明显愣了一下,过了好几秒才缓缓点头、说:“应该是。不过您同时应该也发现了……”
“我看见了。”诺艾尔打断了雪精灵的话。“您是想说,这个毯子很违和是吧。”
是啊,太奇怪了。
相较于其他的家具,这个地毯显得格外的大,边缘处都因为碰到了东西而卷起、甚至还是歪着的,与整齐到让人怀疑主人有强迫症的其他布置形成了鲜明对比。而且,这个毯子并没有被钉在地板上、就差直接告诉她们这是主人想掩盖什么但是急于离开而随手找来的东西了。
虽然奇怪,但想到这点以后,诺艾尔便快步上前、猛地把那个毯子掀开。
于是她们看见了。
花香也难以掩盖的腥味弥散开来、一个由血色细线绘成的法阵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繁复的花纹形成了怪异的角度,看起来像是会动一样,仅仅是几秒就让看的人头晕目眩、大脑发胀,一双眼好似要被挤出眼眶一样。
那是异族的信仰,那是渎神的美学,直教那些不坚定者,自此滑向深渊。透过它,诺艾尔仿佛看见了无数的图普鱼人,正向着某一极深极远处跪拜,于是以宽阔的海洋为镜,有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呼之欲出,就快要从苍穹之中……升起?
好似有一双无法用五感单独感知的“目光”注意到了她,向着浅薄的尘世投来了一缕目光。
……祂无处不在、而她无路可逃!
巨大的恐惧感自诺艾尔心底翻腾着涌现,她的呼吸难以自控地粗重起来、已是出了一身冷汗。她的瞳孔扩大、眼神渐渐弥散开、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无数的声音嘈杂着一下子便爆炸般扩散开来、在她的脑海中回荡着,层层叠叠。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恐惧。
“这是幻觉吧。”
自我欺骗。
“不不不不不!不要靠近我!走开、走开!!!”
身体的颤抖愈发剧烈。
“为什么会这么吵?不应该冷静些思考么……”
“我记得船长的妻子是一名鱼人、她画的?还是……”
虚伪的理性被轻易地划开。
“不要、不要再盯着我了!”
“在争吵么?怎么会有这么多声音……”
永恒的疯狂原形毕露。
“我认为这应该能用些什么来解释……”
“神啊……”
大能者的荣光注定无法被遮掩。
“重点……”
“审判……”
“醒来……”
她喃喃自语。
……
终于,维持意识的最后一根弦被她自己可悲地崩断。
再难站定的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逃避一样,不由自主地冲出了船长室。四周的场景扭动着,她无意地撞到了栏杆上、却感到了柔软滑粘……就像什么生物质一样。
无处可避…无路可逃!
不若就此回归海洋的环抱!至少要离开……
她冲向船沿——却在将要翻越投海时、被人从后领处拉住。
随后,诺艾尔脑中一震。幻觉没有消失,但意识归于清明。
“别想不开嘛,小姑娘。有什么事儿的话,不妨同我说说?”那个家伙说话的语调很奇怪,好像带些方言。
喘着粗气的诺艾尔感觉自己全身的肌肉都被自己绷得酸了。她按着之前的记忆,从不知为何被她随手带上的手提箱里取出了药瓶、并倒出了两粒。幻觉中,两粒药看起来就像由许多的小虫抱合而成,甚至还在蠕动。可为了让自己恢复正常,她也只好忍着恶心把虫团吞下。
她让还在嗡嗡作响的脑袋缓了缓,才转过身去。
眼中的景色扭动着渐渐恢复了正常,随后她看见眼前这人脸上带着一张纯白的面具、眼睛草位置都没留下看东西的空隙、而仅仅是凹进去一点。可就在这样一个明显戴上了就看不见东西的面具上,居然夹着一副眼镜。那眼镜的镜片是用水晶磨成的,半框样式、金丝绞成、框两端镶着红宝石。他的头发是金色的,有大量的红色条染,身上罩着一件大斗篷,是丝绸制的,头顶戴着一个礼帽。要不是色调、年龄以及气质不同,诺艾尔都要怀疑眼前这人是乘客中的另一位“斗篷客”了。
“……请问您是谁?我之前没在船上看见过您。”
“我想想,我的姓氏用帝国语该怎么念来着?该死……”这个怪人用手敲了敲脑门——敲在了面具上——听语气很苦恼的样子。可随后他又立刻猛地一拍手,喊道“哦!我想起来了!是‘阿尔及利亚’!”
他向后退了几步,用十分浮夸的动作向着诺艾尔做了一个脱帽礼。他弯腰的幅度很大,额头都险些撞到自己的膝盖上。
“哦,美丽的小姐,您可以叫我阿尔及利亚!……如您所见,现在是一名偷渡者。”虽然说着自己是偷渡者,但他似乎并不以此为耻,反像是正以此为乐。
“好,十分感谢您刚才救下我,阿尔及利亚先生。”诺艾尔说着冲那人点了点头。“您会得到琳家的友好。”她打开手提箱中的本子随手撕了一页白纸,写了几句关于眼前的人救了自己的话后盖上了私人小章,并递给了阿尔及利亚。在对方接过纸条后,她点了点头、随后重新向着船长室走去。
阿尔及利亚这个姓氏诺艾尔有所耳闻。那是帝国极西境的一个商业家族,依靠着无尽的财富他们成功为族内的个别几人购得了较低的爵位,可这种人自然是难以帝国被传统的、琳家在内的“持剑贵族”所接纳。诺艾尔给予阿尔及利亚的是一份资质、一种证明,它足以成为这个人步入真正贵族圈的敲门砖……虽然其他人是否接纳仍需另说。凭着这张纸条,阿尔及利亚可以参加几场琳家牵头举办的相对个人化一些的宴会,他在那种场合下能争取到多少人脉、那就不是诺艾尔的事了。或者它可以成为一张“兑换券”、毕竟它本质上是一个人情证明——虽然也许有些人眼中这种东西是可以随便开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被人救了一命后诺艾尔吝啬,仅仅是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去报答而已。
她现在很急。
自称姓阿尔及利亚的男子在那愣了许久,也不知究竟是被什么东西给刺激了一下。直到诺艾尔的身影快要消失在拐角处,他才像是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样,冲着诺艾尔喊了一句:
“感谢您的仁慈慷慨,不知名的琳小姐!”
听起来不再是对小妹妹的打趣意味,而是充斥着敬意感激兴奋……至少听起来是这样。
待诺艾尔的身影消失,他将那纸拿起,做出撕掉的动作,可犹豫了几秒后终于还是没有动手,仅仅是对折了一下放入口袋,轻轻笑了几声后,便隐去了身形,看上去就像是整个人溶解在了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