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无荣无辱,无名利,无烦无恼。
禅堂前,独嗔独痴,独吟独笑。
闲看窗外丁香好,
风摧枝摇花落早。
暗思量,百岁又如何?任他老!
攀富贵,梯难找。
觅功业,几时了。
天宫睡尺席,争甚多少?
半生蹉跎悔不得,
苦愁俱是庸人扰。
待明朝,流觞酣斗酒,眠芳草。
《满江红·行者心》
却说武松其人,想得深、谋得稳、做得彻、行得狠。此番这六人结义,是他首倡。一则这六人再聚会,共谋存身之计,须先定下关系,便如排座次一般,此后方好行事。再则武松思量,先让那几个都结拜,用“义气”二字拘住了,才好说出他后面的话:逼众人陪他守约,以全他同宋江的情义。
武松知晓:林冲最有资格,也最有理由,去寻宋江的晦气。此番林冲费如此大的周折,让鲁智深、时迁诈死新生,又笼络了杨志、燕青。他自己装风瘫,离了宋江眼前。还谋取了方腊财宝。布这么大一个局,定有大的图谋。
武松思忖林冲所图,首在高俅父子,杀妻之恨,不共戴天;次在晁盖死因。晁盖临终时所言“那个射死我的”,只有他念念不忘,定要揪出真凶;再就是他的宏愿“威震泰山东”。这几层,都是武松与林冲交往中,留心体会到的。
林冲所想这三事,武松都赞同。故而林冲这一番布局,武松都尽心配合。但只一事:宋江也许在林冲这三件事上,要受牵连。这原也不惧,若只连累宋江丢官失财,武松倒觉得该当。
武松最怕林冲行动起来时,宋江不知好歹,大横身来阻挡。武松
知道,林冲隐忍十年不发,一朝发作,定是神挡杀神、佛阻屠佛。那时两边都是义兄,武松如何自处?
林冲也是精细人。年少时节还有些书卷呆气,十余年江湖颠沛、家破身危,十来遭命悬一线,他早就被磨得洞悉练达了。武松此言一出,话外关窍他便都听懂了。
林冲遂开言道:“武松贤弟所言,也有道理。宋公明毕竟是梁山泊大头领,虽有功有过,但吾等还须维护他的名节。须知他的名节,也是梁山泊的名节。武松对他立的誓,俺林冲自愿遵从,如同己誓。”
武松心下,只是不希望林冲回汴梁,闹将起来,伤及宋江。其余的人他并不担心。听林冲如此说,大喜过望。便同林冲约定:宋江在世,林冲便同武松居于六合寺。若宋江不测,任从林冲行事,绝不阻拦。林冲应了。
其他人各随其便。武松坚称“自己仍是在六合寺出家”。人各有志,无须勉强。正是:
龙生九子各不同,结义兄弟也相争。
求同存异千古理,无须强求共死生。
却说花荣、朱仝回六合寺寻燕青不得,只得回去禀了宋江,被抱怨几声,也只得作罢了。朝廷期限在那里催着,没奈何继续上路。
卢俊义拿捏着孤傲模样,燕青盗马之事,贼不见赃,谁也怪不得他身上。呼延灼气恼几日,也无可奈何。柴进等牵回了自己的坐骑,暗暗心里感激燕青,都不作声。
再行两三日,至苏州城外,只见“混江龙”李俊诈中风疾,倒在床上。手下军人来报宋先锋。宋江见报,亲自领医人来看治。
李俊道:“哥哥休误了回军的程限,朝廷见责,亦恐张招讨先回日久。哥哥怜悯李俊时,可以丢下童威,童猛,看视兄弟。待病体痊可,随后赶来朝觐。哥哥军马,请自赴京。”
宋江见说,倒不似疑虑林冲那般对李俊,虽也虑李俊风瘫有诈,到底是自家班底,不虑其作乱。留下李俊,童威,童猛三人,自去快活,也省得朝廷上费力为其讨封。
李俊三人待大军走远,却去寻攻苏州时结识的四条好汉,唤作‘赤须龙’费保、‘卷毛虎’倪云、‘太湖蛟’卜青、‘瘦脸熊’狄成。这个去处,地名唤做榆柳庄,四下里都是深港,非船莫能进。那四个只着打鱼的做眼,太湖里面寻些衣食。
七人此前曾结拜,李俊为兄。那时费保便对李俊说:“自古道:‘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今我七人结义,哥哥何不对付些钱财,打造一二只大船,聚集几人水手,江海内寻个净处安身,以终天年,岂不美哉!”
李俊听罢,倒地便拜,说道:“仁兄指引愚迷,十分全美。趁收
伏方腊之机,李俊好歹对付些钱财,引这两个兄弟,径来相投,那时万望带挈。”
既有前盟,此番重会,他几人商议定了,尽将费保等家私及李俊带来的资财,打造船只,欲从太仓港乘驾出海。
自古太仓港直通东洋大海,吴楚人装载了陶瓷器皿、绢麻丝绸等中华物产,乘黑潮季风南去,直至岭南广州,便可贸易给海外波斯商旅,获利颇丰。唐时黄巢攻入广州,杀尽波斯商旅。吴楚人再做贸易时,便须再南渡至中南半岛的占城、暹罗等海外商港,贸易获利。一年里也就走一个来回,却能有十来倍的获利。
惜哉李俊,这一向率水军攻伐。南人本就最善舟楫,水泊水军并无什么优势,十次交战,也就赢个五六次,并没抢得多少钱财,还折损了许多人手。此番造船,还是拿费保等变卖的家私为多。有诗为证:
知己君子事,明哲迈夷伦。
重结义中义,更全身外身。
浔水舟无系,榆庄柳又新。
谁知天海阔,别有一家人?
自苏州府再开拔时,梁山泊军共余下二十七员头领。正将一十二员,乃是宋江、卢俊义、吴用、关胜、花荣、柴进、李应、呼延灼、朱仝、戴宗、李逵、阮小七。再有偏将一十五员,乃是朱武、黄信、孙立、樊瑞、凌振、裴宣、蒋敬、杜兴、宋清、邹润、蔡庆、杨林、穆春、孙新、顾大嫂。
一路上陆续走失、病患,还剩军卒两千三百余人。来时百来个头领,一万多军卒。如今死伤了八成以上。一行军马,复过常州、润州等相战去处,众人无不伤感。待扬州上船,经运河行军,至九月二十日,到汴京下船。
张招讨中军人马,先进城去。宋江等军马,只就城外屯住,扎营于旧时陈桥驿,听候圣旨。三日之后早朝,天子升座,命侍御引进宋江等,各具公服,入内朝见。
此日东方渐明,宋江、卢俊义等二十七员将佐上马入城。此是第三番朝见。宋江等初受招安时,却奉圣旨,都穿御赐的红绿锦袄子,悬挂金银牌面,入城朝见。破大辽之后回京师时,天子宣命,都是披袍擐甲,戎装入城朝见。今番太平回朝,天子特命文扮,却是幞头公服,入城朝觐。东京百姓看了只剩得这几个回来,众皆嗟叹不已。
丹墀玉阶之下。宋江、卢俊义为首,上前八拜,退后八拜,进中八拜,三八二十四拜,扬尘舞蹈,山呼万岁。徽宗天子看见宋江等只剩的这些人员,心中慰念,再无顾虑。掩住喜色,特命都宣上殿来。
宋江、卢俊义引领众将,都上金阶,齐跪在珠帘之下。天子命赐众将平身。左右近臣,早把珠帘卷起。
徽宗乃曰:“朕知卿等众将,收剿江南,多负劳苦。卿之弟兄,损折大半,朕闻不胜伤悼。”
宋江垂泪不起,仍自再拜奏曰:“以臣卤钝薄才,肝脑涂地,亦不能报国家大恩。昔日念臣共聚义兵一百八人,谁想今日十损其八!谨录人数,未敢擅便具奏。伏望天慈,俯赐圣鉴。”
徽宗曰:“卿等部下殁于王事者,朕命各坟加封,不没其功。”随降圣旨,将这已殁于王事者,正将偏将,各授名爵。正将封为忠武郎,偏将封为义节郎。僧人鲁智深擒获方腊有功,善终坐化于大刹,加封义烈昭暨禅师。武松对敌有功,伤残折臂,见于六和寺出家,封赠清忠祖师,赐钱十万贯,以终天年。已故女将二人,扈三娘加封花阳郡夫人、孙二娘加封旌德郡君。
再降旨封此二十七员朝见者:先锋使宋江,加授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副先锋卢俊义,加授武功大夫、庐州安抚使、兼兵马副总管。正将十员,各授武节将军,诸州统制;偏将十五员,各授武奕郎,诸路都统领。管军管民,省院听调。女将一员顾大嫂,封授东源县君。
当日宋江等,个个谢恩已了。天子命设太平筵宴,庆贺功臣。御筵已毕,众将谢恩。宋江又奏:“臣部下自梁山泊受招安,军卒亡过大半。尚有愿还家者,乞陛下圣恩优恤。”天子准奏,降敕:如愿为军者,赐钱一百贯,绢十匹,于“龙猛”“虎威”二营收操,月支俸粮养赡。如不愿者,赐钱二百贯,绢十匹,各令回乡,为民当差。
宋江、卢俊义在京师,都分派了诸将赏赐,个个令其赴任去讫。殁于王事者,家眷人口,关给恩赏钱帛金银,仍各送回故乡,听从其便。诸事都了,二人也互相道别了,各去上任。自此,再未相见,以致天人永隔。
有一首《满庭芳》,专道梁山这伙儿进京受封人的结局,道是:
烽烟起河朔,威名四方扬。
招安赴国战,北扫契丹卫家邦。
奉诏南征方腊,纵马渡长江。
润州浴血破敌,席卷过钱塘。
登昱岭,围清溪,镇高冈。
幸得残躯,班师衣锦思还乡。
堪恨君王无情,散鹰烹狗藏弓,
哪虑丹心凉。可怜一场梦,归人泪两行。
再说杭州这边,菊花宴罢,鲁智深、林冲等六个各去行事。因玬儿要随杨志等北行,女儿家出门要准备的多,还需一两日时辰。九月十日,林冲、燕青、杨志、鲁智深、时迁便先去清溪县帮源洞。骑了那三匹宝马出来,再驾一辆骡车上路。
一路上仍是满目疮痍,大战之后,民生凋敝,哪能一下就缓过来?杭州至帮源洞将将三百里,马快车轻,一整个白天疾驰,也便到了。日落未落时,一行人刚好行到那处,看得到那堆瓦砾场。只见暗影中,多少野狗、獐狍出没其间,还零星有人在瓦砾中翻检。听见马嘶车响,都一哄散去了。
也不耽搁,燕青拿钥匙开了库门锁,五个人合力拽开宝库大门。时迁灵巧,举个火把先进洞中去,燕青跟着。不须燕青提醒,时迁已是找到了那个山洞。掘墓盗库惯了,他自有方位感。运力拽出一个大木箱,不去看内中何物,时迁第一个反应:“最近有人来过,有撬动痕迹。”
燕青一惊,忙伸头在火把下去看:“内里东西好像没怎么缺?”时迁道:“那盗贼看不上内中之物,查看一下便走了。”
燕青也失望了:“难道装得是无用之物?我们此番也白来了?”时迁笑道:“贼不走空,管他是甚的,也装了走。”二人便合力将四个木箱拖到门口,让外面的装车。
时迁又举着火把观察洞窟,辨明方位,掐指算计后,便去一堵墙那边,举火照半空的一处。观察半晌,他抽刀去撬那洞壁。
燕青嘲笑他“这是天生的石洞,都是整块石头,乱撬什么?”话音未落,一块砖被时迁撬开,掉在地上。燕青见当面打脸,不敢再乱说了。
再看时迁用刀,越撬越快,无移时石壁上露出一个人力凿出的凹槽来,安放着一个铁盒。时迁欢叫一声“幸好这处‘库眼’未被发现,最值钱的宝贝,被咱们得了。”言罢抱了铁盒,拉着燕青便洞外跑。口里还叨叨咕咕“冒犯诸神,谢罪宽宥”之类的鬼话。
出得宝库门,时迁把铁盒朝鲁智深手里一塞“大兄护着他,快去车上等。”又招呼那三个合力将这戊字号宝阁的青铜门合严实,再上了锁。时迁算了算方位,却把钥匙丢到西南方位去。然后拽着那几个,赶紧跑出去,蹬车上马,一气跑出个三四里路,他才叫大家停了歇息。
林冲原来并没想让时迁来取宝,只算计自己和燕青来搬回四个木箱便是了。谁料想一进宝阁,时迁便成了魁首,指挥若定,还再发现什么“库眼”,一番做作,装神弄鬼的,搞得别人都听他的。俗语道“术业有专攻”,盗库起宝,哪能不听贼祖宗的?
天光大亮时,路过一处竹林。五个人将车马赶进去,寻个空地,检视所获。先撬开“库眼”中的铁盒,里面竟是三颗夜明珠,都有鸭卵大小。时迁估价每颗均价值万贯以上。
再去看木箱里是何物,谁想撬开时,却都是碑帖法书、金石印册。难怪前番盗者弃之而去。吃不得、用不得的东西,谁肯费力搬运他?
列位看官,这四箱法书碑帖,却是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时,整理
收藏下的珍品。因期间花费了些官衙公款,他离任时并未带走,思量先存在府库,待后将钱来赎。未料官运不济,一贬再贬,无力赎得。后任官员便都搁下,堆在府库的角落里,渐渐无人理会。
方腊攻陷杭州城,手下开府库抢掠时,不辨良莠,一遭儿运到帮源洞里。方腊丞相娄敏中约略识得些,便寻个小山洞藏了。连那个“库眼”,都是娄敏中私藏下的,留作后路。不料都便宜了林冲等。
苏轼乃大宋朝书法第一大家,眼光自是绝高。他所藏金石碑帖,岂能有次一等的货色。更兼他收藏之物,都盖有私人图章。数十年过去,苏轼盖章的法书碑帖,在京城已是千金难求。这四箱宝物,运至汴京,怕是价值百万贯。惜哉这几个,都是鲁莽军汉,连林冲、杨志、燕青,也是半懂不懂。有诗为证:
水泊头领武艺高,
实无文士有略韬。
纵横河朔终散去,
皆因格局输黄巢。
鲁智深见是一堆“无用字纸”,气得要一把火烧掉。时迁忙挡住他,禀道:“大兄不知,这些劳什子,放在京城那些风雅文人眼中,或比金银还值钱哩。烧不得。”
林冲也道:“当今天子专好书画,满朝奉承者。这几箱法书印册,也许在汴京有用处,且存下,待后再看。”
燕青好奇,开口便问时迁,何为“库眼”,如何算计方位?再有出库门、丢钥匙、逃出三里才能歇息,这番讲究都是什么道理?
时迁笑嘻嘻揪着几根山羊胡,故作神秘地道:“你可知‘盗亦有道’是何意?道者,是规矩、是禁忌,也是门道。内中学问,上承墨家,下随盗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