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二十六 玉麒麟毒发殁淮泗 阴陵山造墓现金刀(2 / 2)水浒七星镇首页

下去徒受苦楚,如此了结了,也是丈夫行径。然一代豪杰如此结局,燕青还是不免悲从中来,只是此刻顾不得悲戚,后事繁杂,尚需他妥帖料理。

燕青先将舱内物品归置停当,才去喊起那两个从人,言道安抚使大人醉酒落水,命他等速速报地方官府,再雇人打捞尸体。淮水汤汤流淌,昨夜船未移动,大概能猜到卢俊义从何处落水。自落水处向下游五七里远近,都雇人潜水摸尸,一日夜不见消息。

第二日泗县衙里派了个押司并一个都头来,牛皮哄哄先来验看庐州军汉的衙牌官凭,又取调卢俊义面圣的枢密院手札去,反复验看。那都头将两个军汉扯到一旁,厉声呵斥道:“汝等护送上官,怎地失了踪迹?汝等说酒醉失足落水,可是亲见来?如何不是汝等谋杀上官,丢尸入水,谋取钱财?”

被他一诈,那军汉早慌了神。嘴里言辞不给,只得都指向燕青,言只有他贴身服侍,最知端倪。那都头对那两个军汉时,虽声高色利,其实只思诈些银钱。待听闻这一路有燕青在旁服侍,是卢俊义自家仆从时,连那押司都眼里放光了:“哪个不知卢俊义原是北京豪富,又是梁山泊二寨主。招安后身居副先锋之位,多番领军剿匪,却不知私藏了多少金银。此时在泗县失了踪,却是送上门一桩大富贵。这小厮即是这贼头子的贴身僮仆,如何不晓得金银下落?”

这押司命都头将燕青捆绑起来,两个在船舱内搜检一番,都是卢俊义自庐州带来的行李,奁囊内独不见那口龙泉刀,燕青那副担子也不在舱内。两个军汉有些印象,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举发。

押司见只寻出百十两碎银,十分不信卢俊义只这点儿财货,转过头恶狠狠去逼问燕青,是否藏匿了他的财宝。燕青应付道:“安抚使的家财都在治所,路上岂能携带许多。”

那都头自作聪明:“那厮进京面圣,又拜见上官,岂能不多带财货行贿?”燕青反应快,接口道:“着啊,诸司打点,都把银两使用尽了,回程酒钱都不足。”怼得那都头无语。

恰在此时,下游隔两三个船头处发出喊声来,都言见到浮尸了。这边两个军汉冲过去看,正是卢俊义尸首,在水中被桨撸搅动飘上来。二人抬过舱来,让那押司验尸。他见尸身上无一处伤,衣衫完整,难以混赖那两个军汉,便再唤几个衙役上船来,将船上一应之物都做证供封了,连尸身一道抬回,也不给燕青松绑绳,一遭儿都到县衙里去。

卢俊义尸身停在仵作房里,燕青下到一间单身牢房,才给他去了捆绑。那两个军汉去签押房里歇了,搜来的杂物封入库里。天早就黑了,秋虫鸣响起来,四下里直是死一般的静。

燕青武功本就走的是轻巧的路数,在东京和时迁相处这许久,相互传授,拆拳递腿,这飞檐走壁的能为,也强了许多。泗县那押司只

是思量从燕青口里诈些金银出来,见他一个年纪小的僮仆,便也没十分看管,丢入一间放杂物的闲房,思量关他一夜,明日过堂吓一吓,金银便到手了。却不料关不住燕青。

三更时分,燕青自身畔取出暗藏的尖刀,将屋角棚顶处剜开一个洞,从上面掀开盖顶泥草,合身钻出去,就县衙街角一处水门中钻出去,跑去运河岸被扣押在彼的船上。来往路径,他白日里走过时,都记在心里了。

到的船上,就船尾找到一个绳索头儿拉扯起来,他那副担子就在水底下系着,有用之物,丝毫未损。只几本书稿怕水,都在他怀里。白天那都头摸到看过了,都掷还给他了。

燕青挑担子离了运河,也不去泗县城里,偱着地势朝泗州城西一径行去,只管往高处行走。来回奔波,天交五更,已露鱼肚白色。望不远处一片黛色,群山坟起,景色秀丽。怎生模样,但见:

山水朝拱,风气凝萃。蜿蜒河流环带玉,面城淮水浮烟波。

堤前商橹疾,鹅湖闲波恬。普照泛图映日,皇华楼阁临流。

这片山峦,有个总名唤作阴陵山。一带地势坟起,也被文士们称作“高原”。泗州城地势本低,数条河在此交汇,多少坟茔古墓都被淹在水里。燕青胸中颇有锦绣,尤爱山河地理、风土乡谈。河洛山东的土话腔调,他无处不说得地道;大宋五京各处的地势水文,他也熟知七八。卢俊义殁在淮泗之间,他便早思要替主人家寻个向阳高岗、风水俱佳所在,也不枉玉麒麟这人间一遭。

燕青自幼迷恋霸王,正史野说心里都灌得满满的。他尽知垓下者,即在此山西北不足百里的灵璧境内。传说西楚霸王被十面埋伏,就在淮泗间十余个县境之内。

前日里同卢俊义共游淮阴,他突然有个感悟:“汉高祖刘邦贬韩信,为何将其封邑从山东改到淮泗来,该是韩信在垓下‘十面埋伏’,杀伐过重,百姓恼恨他的缘故。只有封韩信到淮阴,他才聚不到兵,造不得反。可见杀戮乃是武人之忌。卢俊义行伍半世,性情刚毅,用兵狠辣。临了睡在淮泗垓下古战场,听万千军汉豪强谈武叙功,也算得其所哉。”

行至长沟集外数里处,杳无人烟,见有一口旱井,石碑在侧。凑过去看时,记述的却是一段逸闻:

昔年西楚霸王自垓下兵败,逃至阴陵山时迷路,落入此井中。乌骓马通灵,先带着虞姬头颅袋引开汉军追兵,再返回此井,以缰为绳,拉项羽出井脱困,一人一马才得再逃去乌江边。

燕青并不十分信这碑文,但觉得此井总应有些灵性。再环视了一下周遭景色,向阳花草、高岩肥土、薄雾清风,心内很是中意,决定在此安葬卢俊义。遂打开担子绳索,去收拾随身物品。要紧怕潮湿的,

都拴在一起。龙泉刀、川弩,单独拴在一起。余下的就是金银了。燕青留下所有金锭,五七个共约百两,再捡出两个五十两大银锭,包作一团。他将这些什物埋在那石碑下面。

余下的约有数百两碎银,将出几十两带在身上,其余的碎银在附近寻个石缝藏进去。担子里还有一身暗色紧身衣袄,他湿着穿戴在内,绑腿里插了匕首。再将刚刚穿的衣袄罩在外面。担子里的换洗衣裳也都湿着,却来不及晾干,连同空担子及扁担等,都搁在枯井里。

燕青笃信“狡兔三窟”的说法,藏物绝不会都在一处。收拾利落,看看天色早已过午,他拔足往泗州城行去,十来里路程,进得城门时,天还未黑透,尚来得及住店打火。

入得夜来,燕青身着深色紧身衣袄,面上蒙巾,离了客店,摸去县衙内,去看这群蠹吏如何处置卢俊义遗骸。

燕青料想此刻卢俊义乃是官身,公干途中殒命,当地官衙理当按例妥帖处置。自己只是个随行家仆,便逃去了,官府也当依律条行事。

翻墙摸到县衙院落,却见二进堂外停着一副寻常棺木,封着火漆,盖着官家印鉴。这还显得出入殓者乃是官身。燕青心道:“还好,总算是棺木得了。若凭小乙自己,将钱财去买,却经不住一众盘问,哪里张罗得到?”

再往县衙深处探寻,见签押房里有灯火,他便憋过去,伏在屋脊上听。约莫正是前日那押司和都头两个,在那里骂骂咧咧:“这个知县就是铁公鸡,有外官死在县境里,按例怎么不能支出个百十两银子去葬他?给到咱弟兄手中,只这区区二十两。五两办了棺木,明朝再选官地、雇人开穴、净室、暖穴、立碑、供奉,一遭儿下来,还剩个屁。一顿酒钱都没给咱留下!”

另一个接口道:“还不是你,把那个小厮看管不严跑了,原本这趟好处就只能着落在他身上。”

原来那个道:“原想他是个僮仆,哪想竟是个老贼。”

另一个说:“卢俊义本就是个贼头子,手下自然是狠贼。”

这个又说:“既然卢俊义是贼头子,死在咱这里,哪会有人来拜他?明日何必那许多麻烦,还费钱钞。拉去西坡乱葬岗子,几锹土胡乱一盖,也就了账了。你我各落下五七两银子,也算不白忙。县官儿已动文书申复省院了,哪里再会问葬不葬的。”

另一个一迭声地附和,商议已毕。此正是:

上皇轻佻权臣戾,虎官狼吏刮地疾。

百战豪杰横死客,尸身也要揭层皮。

燕青早知这班衙役行事路数,却也并不气恼。既知晓了这厮们要如何行事,他明日里应对就是。便轻巧巧越脊翻墙,回到客舍里歇下,静待天晓。再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燕青先到泗县街市过早,听过卖的讲,此间尚有面饼汤食吃。再往南行,便都是种稻米的,吃不着面食了。所谓“南稻北麦”,此间便是分隔处。燕青信其言,讨了一海碗“焦叶子面片”,却向过卖的要肉食来吃。

那人惊异:“哪有一清早便要吃肉的,没处去寻。”燕青心里道:“今日里还不知要如何争斗,不吃些肉,哪有气力动手?”丢下一锭碎银,那人便喜滋滋去至巷里贩肉的人家,敲开门,回了一脚“把子熟肉”,在自家灶火上烤得滚烫冒油。燕青吃了直喝彩,恁地解馋。

看看已至卯时,县衙前有衙役陆续进衙应卯。燕青走去县对门一个茶坊里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个泡茶。未久便见一个行脚的,赶着一架牛车从边门进到县衙里,过不多时载了那口棺椁行出来。执鞭的却换成那都头,押司坐在另一架车辕上。那个行脚的在后面跟着揖拜,却被那都头不住口呵斥,跟了半条街,没奈何顿足离去了。

燕青见这两个吝啬鬼,讹来一架牛车拉尸,连行脚钱都要省,心内好笑。便慢慢吃尽那壶茶,算还了茶资,不疾不徐地行到街上,远远地在他们车后跟随。向西行了快一个时辰,来至一片乱岗,周遭稀疏着都是柏杨树,地下蒿草半人多高,渺无人踪。牛车往岗上爬时,不时惊得野雀豺狐乱窜。

燕青见二人在一处深沟前停了牛车,卸下两把锹,要去解捆棺椁的绳索,便脚下加紧几步,一头跑,一头呼喊:“上官且住手,小人来送财货!”他故意显得身无功夫,脚下虚浮,踉踉跄跄的,口里还呼呼气喘。跑到牛车且近,故意虚跌一跤,怀里揣着的碎银撒了遍地。

那都头手脚快,蹿过来先去捡拾银两,捧着一掂,脸上春风泛起,对燕青踢一脚道:“你这贼子竟敢逃狱,是活得不耐烦了?看爷爷让你吃官司。”

燕青答道:“小人哪敢逃狱,只是急着给上官筹银钱,才连夜去寻主人家的亲眷,求得这些银两,赶回来孝敬上官。”按那个都头的意思,既是得了这些碎银,便将卢俊义棺椁给了燕青,他二人得银回城,十分好了。这厮眼皮却浅。

那押司终究读了几本书,更是阴骘。上下打量燕青半晌,开言道:“你这小贼休想欺瞒于我。这哪里是筹借的银两,分明是卢俊义还有行李,你这厮藏在别处。现取了些碎银来打发我,还有金银被你吞了,藏在哪里,还不从实招来?”

燕青见押司难缠,却也不恼,赔个笑脸道:“圣明无过上官,小可瞒不过。真个还有几两盘缠,小可思量葬了主人后,带回乡做个小生意的。”

都头听了还有金银,心下更喜。俄而转怒,一拳将燕青打倒在地,又在他肩上踩一只脚,口里骂道:“你还敢藏私,老爷一锹拍死你。”

回身取了一把锹,作势便要砸下来。

燕青清楚这人武艺不足为虑,便只是随着他做好做歹,自己装作平常人到底就是。遂躺在蒿草丛里,只是抖、不起身。一旁那押司来充好人,跟燕青道:“都头武艺满县钦佩,他若发怒,此荒郊外取了你性命,若碾死个虫蚁。还不快些把余下的银两献出来!”

燕青道:“小人不敢藏私了,只是行李藏在别处,不在身上。若要,你俩在此等小人取来便是。”

都头道:“胡说,放你去了,哪还肯回来?一道去!”揪着燕青就要拽开步子走。

燕青赔着笑脸道:“那里距此还有十几里路程,现有车架,何必步下行走,小人劳累些不妨,上官失足崴了脚,那便是小人罪过了。”

押司道:“驾车也好,把这劳什子棺材丢下去,岂不轻省。也免了些晦气。”

燕青面上闪过一丝怒气,再赔笑说:“小人牵着牛,二位上官坐在辕上就是。毕竟这是小人主人,一会儿取到银两,上官们自便,小人自去把主人埋了,也不枉了那许多金银。”

二人听燕青话里软中带硬,心道金银至大,便不再拗着。任由燕青在前面拽着牛走,他二人坐在车辕上自在。行不多久,那都头嫌气闷,竟起身骑在卢俊义棺木上,口里直嚷“风凉”。燕青用力看了他一眼,便还是闷头赶路。

十来里土路,不到一个时辰,牛车也行至了。望见石碑、旱井,并无旁人翻动的踪迹,燕青舒了一口气。停车喊那两人下来,口气已经不再客气了:“便是这里了,是我预先选下的坟茔地。”

那两个满心都想的是金银,也未品咂一下燕青口气的变化,跳下牛车来,满眼去找藏金银的所在。燕青抱着臂膀,看他俩的动作。

那押司抢一步到了旱井旁,一眼便看到了空担子。探头伸手去够,还真被他抓到了扁担尖,用力一扯,整副担子就都出了井口。都头见押司先得手,岂能落后,挤上前去扯开那湿衣包裹,翻找一回,再朝燕青叫嚷:“你这杀才,竟敢骗本官。哪里有金银,你这是寻死么?”一边叫嚷,一边从牛车上拿条铁锹,朝着燕青挥舞。

燕青欺身闪到那都头身边,随手摘去铁锹丢在地上,一按他肩膀,他便坐在地上了。这一串动作电光石火般完成,也没弄疼他。燕青仍对二人好言道:“我来给你找金银,你等急个甚?”

言罢走去那石缝里,取出装着数百两碎银那包裹来,丢在二人脚前。自己退到石碑旁,再抱着臂膀,看二人如何动作。

这两个看见偌大的一堆碎银锭,眼里放起无穷光芒。先是各夺一捧在手,各自往怀里乱揣。落在地上的几块碎银,挥拳拽腿争抢一回,都分尽了。

那押司眼光一转,回身再逼向燕青道:“就是这些么?看你十分不老实,定是还有藏匿。”那都头似乎会意了,又抄起铁锹逼过来,眼中满是杀气,口中言辞已是凌乱,那锹却握得紧紧的。

见二人逼过来,燕青反倒释然了,应口道:“你二人端的聪明。还有大锭金银,我尚未给你俩看到。不过,你二人已得了这许多现银,须得替我主人挖穴造墓,动手埋葬于他。”

都头闻言大怒:“竖子敢教俺挖墓掘土,你是找死!”言罢挥锹便来砸向燕青,舞得呼呼作响。燕青垂着手臂,只将身躯围着石碑转,那厮的锹根本沾不到他身。十来锹抡过,都头气势消没了,弯腰拄着那锹喘。

燕青看着他,一脸笑容,开言道:“你对我动粗了,那便不只是挖墓掘土,还要在我主人家墓前跪拜叩首。”

押司伶俐些,见都头伤不到燕青,已知他身带绝高武功了。便扯一扯都头袖子,面上堆下笑容来,对燕青言道:“其实安抚使大人下葬的事,原就着落在我二人身上。刚刚是跟小哥玩笑。我等马上就掘墓造穴,小哥放心便是。”

说着二人真个各拿个锹,掘起土来。只安放一个棺椁,哪需挖多大墓穴?燕青监看着,日不移时,便已挖就。三面立陡,近一人深。一个窄面做成斜坡,便将卢俊义棺椁推下去,也没其他陪葬物,二人挥锹,无移时都填平了,还起个坟包,用锹都做圆了。

两个忙碌大半晌,也顾不得喘口气,真个跪在卢俊义墓前,口称下官,含糊不清地祷诵些词句。燕青也不计较,糊弄死人的事,不必入心。

都弄妥帖了,燕青对二人道:“主人家是现任泸州安抚使,便是你等的上官。安葬他是朝廷法度,没人欺凌你等。况且还得了几百两银钱,该当知足。你俩下山吧,自此各不相欠。”那押司没口子应承,牵牛车二人转下山坡去了。

燕青从碑下取出最后那个包裹,分拆拴牢,都绑缚在身上。便去卢俊义墓前跪了,将胸中积攒的许多话,念叨给他听。

猛的,两条铁锹从背后齐齐砸下来,竟要取燕青性命。好浪子,听见背后金风响,便朝前一个翻滚,两口铁锹都走空了。燕青喝一声:“两个奸贼,留给性命汝不要。金刀出鞘,必得饮血!”霍的抽出那口龙泉宝刀来,夕阳下满刀皆是红光。

有分教,贪婪本原是人性,行事却该有分寸。遮日七成须停伞,留存一线好见人。

毕竟燕青金刀出鞘,那二人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