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四十回 逞书法萧让造传檄 二绣女再伤高衙内(1 / 2)水浒七星镇首页

有首古风,单道宣和末年宫阙。诗云:

御外平戎历千古,壮民敢战兵如虎。

诤言逆耳谄言恬,道君不恤民间苦。

琉璃盏,琥珀液,小槽酒滴青铜釜。

席前花影座间移,窗外斜阳过沙渚。

诗书得意酩酊醉,香熏艮岳泪筑土。

罗帏绣幕围春风,龙烹凤炮麒麟煮。

竹笛吹,皓齿歌;琵琶奏,细腰舞。

一斛未尽笙歌起,阶下又击催杯鼓。

却说呼延灼领郭药师、王禀去向凌振讨要火药战法,却被凌振回绝。凌振言道:“郭药师辽人叛将,不可信任。”后来,郭药师果然却降了金人,还给金人引路,一路杀至汴京城下。凌振一语成谶。

王禀这人倒是颇具眼力。从牟驼冈回汴京后,他自去枢密院使钱,得了《武经总要》抄本,在太原试制了一干蒺藜火球和毒烟火球。虽不及凌振所制精妙,却也颇具威力。一年后六万金人围攻太原,断水断其粮,王禀带两万宋军守城近九个月,火药武器功不可没。城破时王禀携其子王荀手刃十数金人,力竭投汾水而死。乃是宣和靖康年间,少有的忠烈良将。

放下火药局这头,再说杨戬、高俅。那日徽宗赵佶在牟驼冈看马球,无趣而返。杨戬和高俅两个跟着回到宫禁内,尽力拿言语导引赵佶,忘却适才不快。

杨戬奏曰:汴京丰乐楼酒保姓朱,其妻年四十余,忽生髭髯,长六七寸,宛然男子之状。有司以其事奏闻于朝廷,如何处置?

徽宗思虑片刻,吩咐拟诏:“度朱氏妻为道士,以正乾坤。”

高俅再奏:“太尉宿元景进表指斥陛下、攀扯大臣。”其表云:

近闻有贼臣高俅、杨戩,乃市井无籍小人。巧进佞谀,簧蛊圣听,轻屑万乘之尊严,下游民间之坊市,屡宿于娼馆。

陛下贵为天子,身居九重。宠幸下贱之泼妓,使天下闻之,史官书之,贻笑万代。臣所愿陛下赫然睿断,将贼高俅、杨戩窜逐于外,亲近端人正士,改过迁善,杜绝游幸。祖宗之望也,社稷之幸,生灵

之福也。

徽宗览表大是不悦,便命黄门立召宿元景入宫面君。唤李师师上殿来,朝见施礼已毕,赐与夫人的冠帔冕服,令李师师入内换好,再至君前。吩咐赐与绣墩,安坐于御座之侧,静待宿元景。

待宿元景气喘吁吁赶到殿上,徽宗也不赐座,冷冰冰语气,问宿元景道:“朕今与夫人同坐于殿上,卿立阶下,尚有章疏乎?”

宿元景泣曰:“君不君,臣不臣,夫不夫,妇不妇,三纲五常扫地矣!臣谏不能从,言不见听,尚何颜立殿阁之间耶?愿乞骸骨,回归田里,以终天年。”

徽宗闻言愈发恼怒,拂衣而起。取御笔就桌案前亲自拟诏,免除宿元景本兼一切职司,逐出京城,贬授胜州太守。书写罢掷到宿元景身前,即日便遣中官监押上任。

时有王黼[fǔ]者,因助蔡京复相,受蔡京庇佑,升至御史中丞。宣和元年特进任少宰,居右宰相之位。今见宿元景因弹劾高俅、杨戬被贬,担心杨戬、高俅独霸朝堂,便至蔡京府邸拜访。

二人密谋议定:六月初六,于宫内列为市肆,令宫女卖茶卖酒,内宦扮百行买卖。徽宗赵佶可妆成贫者,行乞于中,以取其乐。该日设长夜之饮,以宵达旦。再役使民夫增修艮岳,重运太湖石,自苏、杭起程达汴京,沿途百姓人家,有一丁,着夫一名;有两丁,着夫两名。总之要夺圣眷,不使杨戬、高俅在君前独宠。

此议要着有司落实,蔡京年老眼疾,无法落笔,便名人将萧让唤进二堂里去。摒去众人,将与王黼所议尽说与萧让知晓。再命其扔按自家笔体,手书若干道太师府钧令,三日内交付有司,照此办理。

萧让本就恼恨蔡京贪财揽权,如今闻听他与王黼又要乱政害民,怒由心生,暗自有了个计较。口中假意答应下来,唯唯诺诺,施礼躬身退下去。

萧让其人,世人只道他善书法,能摹写苏轼、黄庭坚、米芾、蔡京四大书家的笔迹,却不知他有儒家气象,嫉恶如仇,一身铮铮铁骨,乃是书生丈夫、秉笔豪杰。有诗赞萧让道:

剑眉漆目骨铮铮,腹有诗书胆气生。

笔走龙蛇山河纵,善书圣手有侠名。

萧让身边揣些银两,出太师府到街上,往驸马王都尉府邸行走过去,要寻铁叫子乐和叙话。

这王太尉乃是神宗女儿的驸马,当今徽宗的姐夫。他喜爱风流人物,一派浮浪子弟门风。琴棋书画,儒释道教,无所不通。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无一般不晓,更无一般不爱。

昔年高俅年少时,便曾入都尉府帮闲,因善于蹴鞠,结识了端王赵佶。后来端王做了皇帝,高俅才平步青云。可知这王都尉在朝中权

势滔天、贵不可言。当日王都尉府中大排筵宴,款待宗室亲眷。有太子赵桓、郓王赵楷、肃王赵枢、景王赵杞、济王赵栩、益王赵械、康王赵构等成年皇子在座。席面水陆俱备、庭间花团锦簇。但见:

两行珠翠立阶前,一派笙歌临座上。

仙音院竞奏新声,教坊司频逞妙艺。

玳瑁盘堆仙桃异果,玻璃碗供熊掌驼蹄。

香焚宝鼎,细细茶烹玉蕊;花插金瓶,粼粼脍切银丝。

水晶壶内,尽都是紫府琼浆;琥珀杯中,满泛着瑶池玉液。红裙舞女,尽随着象板鸾箫;翠袖歌姬,簇捧定龙笙凤管。

萧让行到都尉府门首,央告门子唤乐和出来相见。门子起初不愿费事,待闻听萧让是太师府门馆先生,这才进去,好一会踱出来,对萧让道:“乐和正在宴席上引领教坊歌女唱诗,无暇见客。”萧让心里有事,便道“小可等他事了再聚。”那门子道:“今日大宴,还要赛棋、斗书,诸般玩乐,都要乐和领着乐伎舞女,唱曲舞乐助兴。哪个知晓几更天才散的?”

萧让心有不甘,在府门前来回踱步。至掌灯时,都尉府门馆先生自街上回来,公事上认得萧让,问了缘由,请萧让进府在门馆里等。

鼓交二更时,众皇子诸般玩乐赌赛,皆排得了座次。太子赵桓因做了首《金莲绕凤楼》,位列辞赋第一。道是:

绛烛朱笼相随映。驰香车、尘清云衬。

万金光射龙轩莹。绕端门、瑞雷轻振。

佳期为开圣景。严敷坐、观灯锡庆。

帝家华英乘春兴。撩珠帘、望尧瞻舜。

肃王赵枢赛围棋,对参赛位三皇子各胜一子,拔得头筹。康王赵构与诸皇子斗行楷,被驸马都尉王晋卿定为第一,无人不服。

驸马王晋卿和公主有个儿子,唤作王彦弼,已过而立之年,比诸皇子都年长。但性格轻佻。因受封兖州节度使虚衔,被东京人戏称“花儿王太尉”或者“花儿太尉”。今日家中设宴,他也跟皇子们赛赌,却在投壶时赢了诸皇子,名列第一,兴奋异常致手舞足蹈,诸皇子见怪不怪,无人取笑于他。

夜色阑珊,王都尉命乐和诵唱太子这首《金莲绕凤楼》词曲,着所有乐伎伴奏。歌唱得声清韵美,字正腔真;奏乐的玉珮齐鸣,余韵悠扬。众皇子啧啧赞叹,乘兴而归。

延挨到此时,乐和才得空出府,与萧让相见。两个人在水泊时便相互挚爱,入汴京后也多有走动,便相跟着转至都尉府后街,寻个僻静些的茶肆,寻个靠里的雅座,沏一壶熏香银毫茶,再叫一碟曹婆婆肉饼、一碟蟹糜馒头来吃。这乐和绰号铁叫子,地乐星。天生俊俏肝、玲珑心,做事见头知尾。诸般乐器尽皆晓得,枪棒武艺学着就会。今

见萧让来访苦等,心知他必定有事。

萧让绝口不言己事,只是反复劝谏乐和,速速离了汴京,去至青州、登州,让黄信、孙立弃官归隐,最好离了山东境内,迁至苏杭地面存身。乐和大惊,询问“却是为何?”

萧让道:“俺在蔡京门馆里,可查阅北地一应军报奏章。俺笃定近则一年,迟则三载,金国人必定犯边。朝廷文恬武嬉,哪能抵挡金人虎狼之师,山东河北必定糜烂。那时玉石俱焚,水泊兄弟皆性命堪忧。何不早做打算,逃离险境为上。”

乐和道:“俺大宋禁军八十万、边军百十万。金人只十数万兵马,刚刚与辽人拼死缠斗数年,虽惨胜,哪还存有战力?俺大宋物阜粮丰,金人苦寒之地并无多少产出,相争起来,何惧之哉?哥哥过虑了。”

萧让道:“正因我朝富裕,遍地粮秣,金人南下就食,才如入无人之境。古来北地遇灾则南侵,直如热汤泼雪一般,难以抵挡。”

乐和道:“俺堂堂男儿,学一身枪棒,正待去边庭上博得个封妻荫子。如何肯还肯逃去?俺姐夫病尉迟孙立,积年守护登州一方,百姓爱戴。若有边衅,他必定身先士卒、血洒疆场,虽九死而不悔,绝不会逃。先生是文人,尽可临危自保。俺阖家是武人,必定不避斧钺,沙场寻富贵。门风如此。”

萧让见说不动乐和,无人肯信自家判断,心道“提醒过了,求自己心安便好。人各有志,勉强不得。”便给店家会了钞,与乐和拱手作别,悻悻然回蔡京府里歇了,心事重重,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早起,萧让便忙碌着替自己置办远行所用杂物,打叠成一个包袱。又向间壁纸铺里买了十数张皮料厚绵纸,一遭都背回太师府门馆里来。

入夜,萧让磨了一斗墨汁,在灯下濡墨挥毫,以蔡京笔体,大书特书一道《讨六贼檄》:

自古帝王莫大于赏善罚恶。目下奸臣贼子,曰蔡京,曰王黼,曰童贯,曰李彦,曰梁师成,曰朱勔是也。

蔡京凶悖乱政,进用侩佞。变乱祖宗法度,窃弄朝廷爵赏。残暴生民,交结阉官,包藏祸心,比之王莽。

王黼为相,欺君罔上,蠹国害民,无所不至。

童贯,贪功冒赏,轻举朔方之兵,败我国盟,失我邻好。

梁师成,外示恭谨,中存险诈;假忠行佞,藉贤济奸。

李彦,夺民资产,重敛租课,克剥太甚,盗贼四起。

朱勔父子,收买花石,撤民屋庐,掘民坟冢。东南之民,怨入骨髓,欲食其肉而寝其皮。

天下扼腕于此六贼者久矣!

蔡京壤乱于前;梁师成阴贼于内;李彦结怨于西北;朱勔结怨于

东南;王黼、童贯又结怨于辽金二虏。

败祖宗之盟,失中国之信,使天下势危如丝发。

此六贼者,异名同罪。伏愿擒此六贼,肆诛市朝,传首四方,以谢天下。

延挨到五更时分,萧让背着行囊踅出相府寓所,朝南门而去。沿途将写下的十数张字纸,都抛向左右街市日间热闹处。时间计算得刚刚好,待萧让行到南薰门时,正好宵禁过去,城门开放。他便赶紧出城,得便处雇上一辆骡车,命车夫加上几鞭,日不移影,已行出十来里路程。萧让这才让车夫寻店打尖,吃饱了再行。

少顷天明,军士居民这边拾一张来看,那边又有人拾了一张。登时聚着数簇观看。早有巡风军卒,抢一张去,飞报与高俅知道。高俅大惊。急差宣令官出府传令,教军士谨守汴京诸门,晓谕郊外各营禁军,严行缉捕造谣传谣者。这边高俅派个虞候,即刻将那张手写檄文,送到太师府上。待檄文交到蔡京手里时,天已近午。

蔡京看檄文笔体,与自家的书法榫贴卯合,一时竟蒙怔了“难道自己昏聩了?醉酒时写了檄文,要讨伐自己?”晃一晃头,他便猜到:这必定是萧让做下的好事,拿自己的书法,写讨伐自己的檄文。在天下人面前,出自己的丑。其心何其毒也!

恰在此时,门馆内伺候的小厮送一张纸进来,说是萧让已收拾了行囊离府去了,此信笺写着,要太师亲启。

萧让号为“圣手书生”,历来靠仿写蔡京笔法,在门馆里存身。却从未让自己的文章、自己的书法存世。这两首词,乃是他亲自苦吟出来的,最可贵的是,他是用自己的书体,书写此信。萧让本人书法,与当世苏、黄、米、蔡都大为不同,尽习唐人法度,最爱颜真卿,爱其字,更钦佩其为人。

蔡京接过来看,信上先是用正楷写着两首《南乡子》。

其一曰:

晨凉驴儿欢,和雨乘风喜胜仙。

同袍离散心已死,偷生,蛰伏只因一念间。

书生思报国,希冀献策圣君前。

上嬉下佞天下危,归去,寂寥云中别有山。

其二曰:

采薇复采菊,醒看浮云醉看洲。

捉笔誊抄三度秋,尤忧,虎困汴河不自由。

彭越与韩侯,盖世功名一土丘。

名利总诱鱼吞饵,且休,逃去怎肯再上钩?

再用行书给蔡京留言道:

箫某熟读圣贤之书,书法亦可自成一家。屈居相府门馆,仿你笔

体抄抄写写,养身而已。今有一言:你的书法文章,皆狗屁不通!

蔡京捧着信笺,双手不住地抖。气得一口痰涌上来,身躯往后便倒,自此一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