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正十一年五月,正值一年中不热不凉的好时节。已是深夜,础州中南的荇泽城里,似乎所有人都在酣眠,从坊市到郊野尽是一片寂寥,只偶尔听得零星窸簌,像是微风吹响了树叶,又像是有老鼠穿街而过子时之前,此地的一切都是一如既往的寻常,如果没有子夜时分传来的那声尖啸,这座城中的每一个人,也都将沿着一条寻常的命途走向一个寻常的终点。
那是一枚焰火炮拖曳着长长的尾焰呼啸升空,尖利的示警声响彻全城,回荡不绝。
荇泽城西郊有一处兵营。刺耳的呼啸声传来,营中最为精锐的二百名战士顿时醒觉,即刻起身披甲,跨马执械奔赴示警之地薛王府。这期间,早有第二枚焰火炮响亮升空,紧接着第三枚第四枚,直响过第六枚才止住。显然,薛王府正遭遇着前所未有的大麻烦。
向王府疾驰的马队中,有一面容冷峻、身姿挺拔的年轻武士,姓詹名沛,字济之,在西营任副尉之职,因之前在王府做护卫武官时卓然出众,故而在调入西营后受命接应王府示警。
此夜恰逢十五,月明星稀,月色在武士们的脸上撒下一层白霜,使得一张张本就凝重的脸更显凛冽异常。静夜里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马队飞驰如风,不多时,王府已遥然在望。而王府外并无交战,只有几个蒙面人正立在朱漆大门前狂吹号角向内传递消息。詹沛见此不由身躯一颤他原以为王府三百护卫足可守至援兵赶到,然而此情此景,分明昭示着歹人已攻陷王府!
马队越来越近,敌人的号角声也愈加急促,提醒在内的同伴危险将至。稍近些时,骑行在最前的射手朝放风者连珠齐发,不想那伙人竟将飞箭一一格挡下来,又狂吹一顿号角后便四散逃离。
詹沛看出来者不是泛泛之辈,深吸口气,高声向四围同僚道:“弟兄们鼓足劲,恐是场硬仗!”说着又是一鞭下去,狠狠催马疾驰。
武士们冲入王府,在中庭遇到激烈抵抗。詹沛怒吼着,红着眼与一众同僚举刀杀入敌阵。
“济之!快……”
正厮杀间,忽从从东传来呼救声,正是薛王郑岐的声音!詹沛循声看去,只见薛王距离自己不过三丈,正由几个近侍围护着,左支右绌地突围御敌,浑身上下一片血红。
詹沛正要前往施救,却被敌困住,甫一脱身,便飞身冲向主公。然而就在此刻奇变突至一人冷不丁地凌空出现,欺近薛王身侧!
“当心!”詹沛急切大吼,更似鹰一般向薛王飞掠而去。而敌人脚未及地,杀气已现,一击便重创薛王身边两个近侍,而后运足气力横刀一劈,尚离一丈之远的詹沛只能眼睁睁看着主公被拦腰斩断。
詹沛目眦欲裂,与几个同僚怒冲上前与之抵死搏杀。刀锋相撞之际,武官顿觉臂骨几乎震裂,而对手却游刃有余,一面应付詹沛等人,一面以内力助声高喊道:“首恶已除,莫要恋战,撤!”说着,身法便转为抽离之势。几名武官相继受伤,力竭不敌,詹沛也自知功力远逊对手,干脆抛却生死,弃背心要害于不顾,刀刀如疾风闪电,不要命似地一味缠斗。
詹沛毕竟也是西营数得上的高手,密集攻势之下,总算有一刀砍入对手的肩头。月下,但见那人眼神一凛,低沉冷笑一声道:“功夫不错,小看不得。”说话间已运足力道,转守为攻,瞬间占尽上风。
仅仅四五招之后,年轻的武官便开始捉襟见肘。对方瞅准时机,毫无花哨地横刀劈向詹沛腰间,然而中途却一转手腕将刀竖起,以刀身将他拍出一丈开外。詹沛重重落于台阶之上,狼狈滚落,旋即忍痛起身,一抬头却再不见仇人踪影。狂怒之下,武官一刀搠在石板上,火花杂糅着石屑顷刻间飞迸四溅。
无暇顾及疼痛,詹沛立刻提刀返回战阵。不多时,暴徒们纷纷逃离,有三五个断后的被困,眼看脱不了身,却无一人缴械投降,而是不约而同举刀自刎,唯有一人被詹沛眼疾手快卸下武器,捆缚了交与同僚羁押看管。
混战并没有持续多久。庭院中平静下来之后,西南两营都统领和重要幕僚先后赶到,跪倒在被布块盖住的薛王尸首前,旁边是一同战死的年轻世子的尸首。此役,薛王父子竟齐齐罹难,庭中悲声大作,仿若修罗地狱,凄厉惨绝。。临时找来的尸布不够大,薛王的手指仍露在外面,停在没写完的“仇”字上,月色下格外刺目。詹沛跪在人群里,以刀拄地,勉强支撑着负伤的身躯,两眼猩红,死盯住地上那暗红的血字,面如死水。
“啊呀!后面死那么多,你们怎么竟没一个去后面救一救?!”
一个尖利的女声忽然从后方传来。在场者百十人齐刷刷转身看向瘫倒在地的女子,一个个全忘了哭,尽皆愣在当场,周遭一时间静如枯墓。
詹沛稍平的心脏顿时又嚯嚯狂跳起来他本以为王妃等亲眷迟迟不现身是因受了惊吓,原来后府竟也未能幸免?难道这帮暴徒是要灭门,连妇孺也不放过?!不可能、不至于,一定不至于……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
七八个熟知王府者,也包括詹沛在内,迅速赶往后府,背后传来七嘴八舌的嘱咐“先找王妃,二娘,还有三郎!”
詹沛听得心乱如麻,又闻身后女子带着哭腔的尖利讽刺:“你们现在跑得倒快,到了,无非是帮忙收尸罢了。要不是老娘胆子大跑出来叫人,你们还一个个在那儿傻跪着呢……”这字字句句重击在詹沛心上,印证着他之前不敢细想的猜测。詹沛早已力竭又负伤在身,听了这话,脑里一阵嗡鸣,几乎是踉跄着到了后院。
此时的后院里,幸运躲过一劫的姬妾仆婢开始纷纷从藏身之处出来,惊魂未定中,见几位戎装男子忽然出现,又惊叫着四散奔逃开去。
“我等是薛王麾下,暂行护卫之责,是来保护诸位的。”一武官赶紧高声解释道。听到这话,妇人们才停下。
“可有见到王妃,二娘和三郎?”
见大家纷纷摇头,詹沛一挥手,几人立即分头找寻。
詹沛找寻许久,终于在经纬楼前不远处发现了郑楹,只见少女正瘫坐在地,满身灰尘,两手插在散乱发丝中紧抱着头,瑟瑟发抖,哀哀恸哭不止。
郑楹是薛王之女、世子胞妹,下个月将满十五岁,家中排行第二,正是众人人口中的“二娘”。
詹沛见她尚有命在,长出口气,安下些心来,又轻轻走近几步,忽见其身旁躺着一具尸首,上面盖着血迹斑驳的衣裙,似是上等衣料,且郑楹还要亲自守着,那么这尸首难道是……詹沛不安地揣测着,慢慢走近。
听到脚步声近了,少女忽地抬头,下意识惊叫道:“别看!别…别过来!”
詹沛一惊,连忙停住脚步。此时又有几人赶来,詹沛以手势示意他们回避,自己则对着尸体缓缓跪下,俯首悲悼他已经猜到了,那下面正是罹难并遭辱的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