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密垒的雪终是在渐暖天里被不知出处的黄染上了憔悴瘢痕,行将就木。原本满地扎根筑巢的厚实洁白慢慢变得稀稀落落,被藏起的草在它人的落寞里不解风情,早已憋了一冬寂寞,喧闹起来更是无法无天,肆意妄为地抓攫自己的登场舞台。孙付昌怀里揣着一柄宝贝鹅毛羽扇,艰难地避开那些个软趴趴的污泥和含不住浑水的废土,同时捡着黄色末雪间堪堪生长的小路走,下盘很是不稳,时而前后摇晃的姿势多少有些令人尴尬。
尽管行得艰难,孙付昌的脸上却依旧“气定神闲“,那腰杆更是非同一般地挺着倔强的笔直。哪怕百密一疏偶有失足,滑倒前,这个四五十岁、也不知晓没晓得天命的男人还是本能地坚持先稳住自己的自尊,两眼一溜,在零点几秒的间隔内就能飞快观察完四周,主要是看看到底有没有人在场,次要是看看有没有稍微干净些许的地方可以趴……若是眼下无目击者,孙付昌就会两手优先护着自己的扇,再优雅而流畅地膝盖着地,若是很不幸地有人路过,这夫子大概率会用手撑下地,就算不慎让扇子滑落,也绝对不可让自己跌得太狼狈。
显然他现在看起来并不很着急,花了许多工夫在脚下,因而这样走了好些时候也没吃到几跤。
目的地眼看就要到了,孙付昌老得差点糜烂的血竟然起了点要沸腾的兆头。他下意识地兴奋起来,末执扇的手开始不自觉的搓起袖口。脚步加快,这人的喘息夹着寒风呼哧呼哧,遁入这苍茫野地寻找另外的声色,未遇。
孙付昌低头检查检查今儿套上的衣物——一眼便瞧见了一块颜色暗淡的污垢,他紧接着皱眉想了想,发现好像是昨晚他涂抺疮药时滴上了——脑子刚出神,倒霉的事情便又找上了门。——孙付昌挺着走着瞄着想着,终于脚底一滑,俯身一个踉跄便将那把可怜的鹅毛扇毫不留情地挥了出去——在一道刺眼的,闪着铜钱光辉的白曲线转瞬即逝后,孙付昌狠狠心痛未了,扇子已经躺在了几步之外的地上。
所幸那一片地上是未干的雪,孙付昌险些松了一口气,一辆驴车就吭哧行过,那驴子一蹶蹄子,一滩黑水和泥便潇潇洒洒地被扬到了他的宝贝扇子身上。
“我的半两银子——”孙付昌嘶哑地哀嚎,像一只吃痛的母鸡。
驴车在他前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车上一双草鞋麻溜地跳下来,大跨两步走到孙付昌眼下,开口:“呀!夫子蹲着作甚?”——这个只套了件麻衣,光着膀子的粗鄙农民显然没有注意到刚被他家不懂事的驴子玷污的孙付昌心尖上的宝贝。孙付昌恍惚站起,抬眼打量这个人——黄铜色的皮上淌着大珠的汗,青筋凸起的精瘦手臂像是抽人的柳条,嘴倒是咧着在笑,但也干裂灰白地狰狞——不知哪里来的乡巴佬!
孙付昌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在这样一个卯时,这样大汗淋漓地驾着这样的蠢驴出现在这样一个平时鸟都见不着半个的地方!偏偏还没有旁人可以为他说理!怎么这码子倒霉事净是被他孙付昌撞上!
孙付昌不想与他多做纠缠,只摆摆手示意他快走远点去顾自己的事去,没想到那魁梧的汉子却半天不躲开,只站在原地傻笑。
“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孙付昌蔫蔫地想着,方有火气蠢蠢欲动。
“夫子刚刚可是累着了,我也去文宅,夫子同道?夫子若不嫌弃,我用这驴车载夫子一程。”那厚颜无耻之人这么说道。
孙付昌闻言又多看了这农民两眼,发现这人的背正恭恭敬敬地弓着,发红老化的脸扯着一道一道僵硬的褶子,像一只煮透了的大虾。
孙付昌确定自己以前从没见过他,语气倨傲地问道:“你,认得我?”
那人又笑了,道:“哪能不认得,上回我去给文大夫人交米的时候,您老还和俺们搭过话呢,弟兄们看见夫人总瞧着您笑,都说您不愧是肚腩里灌墨汁的读书人,就是有能耐,平时夫人从不轻易赏给俺们笑脸的。从那时起,俺们可是个个盼着在文府里遇到您啊!——时候不早了,瞧我嘴碎,耽搁了夫子行路,夫子这就上车来?我这驴听话的很,一路过来都不曾怎么颠簸——上好的驴。”
孙付昌听着满意,旋即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堂堂一个官家尊过的夫子,怎么能和这样一个不知礼数的下等人同乘?甚至还是一辆驴车!而且还是这样一头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牲!
况且他还有半两银子躺在那里等着他……
“不必了,我本不欲在这时候出门,只是掀帘时看见这百年一遇的禹洲雪终是要化了,难免神伤,遂出来随缘找个知己一诉幽情罢了。现下寄身于这茫茫天地间……”
孙付昌闭眼仰头,深吸一口气,那农民不耐烦地回头瞪了自家不安分的驴子一眼以示威慑。孙付昌没发现他的小动作,又缓缓睁眼望向远方的绰约山色,幽幽道:“……就是不到友人门前也不枉此行。我本天地客,四游自逍遥,你往前走,如果遇到雪中仙子,就不妨替我折一支献给夫人吧。我指不定半路便折返回去烹最后一杯雪,煮一碗热茶聊以自慰了。”
那红脸农民咂摸着眼前这人听起来好像没有坐他驴车的意思,遂没再多做客套,随口应下后便转身上车,招呼着驴往前走了。
孙付昌瞅着这人愈走愈远,终于没入了视线之外,赶忙扑过去拾起了扇子,轻柔又暗暗使劲地擦拭它上面的污渍,再边走边把袖口的泥用力甩掉。他朝天翻了个白眼,继续向文府前进。今天那老太婆如果和往常一样巳时才起,那么他至少还有四个时辰……想到这,孙付昌心情很快愉悦了起来,腰杆挺得更笔直了,手心的扇柄上都捂出了热汗。
灰白的天蜿蜒着一层隔纱的金,昨夜的风没有要歇息的迹象,簌簌催过远处山前的沉睡竹林,已寐人未觉,未寝人尚醒。
等孙付昌终于能瞥见文府高耸的飞天状金色檐角,已经过了该用朝食的时候了。他冻得僵硬的老脸上好不容易有了点虚浮的气色。孙付昌顿了顿,小心翼翼又回天乏术地拾掇拾掇自己的衣衫和鬓角,便忍着脚上的酸痛,兴高采烈着走了过去——远远就听见了一个令他心旌荡漾的声音——
“夫人前两天便去城里置办首饰去了,想见她,明儿再来吧。”
那是一个既青春又有些尖俏的女声,飘在风里像有助势,竟夺取了寒风的凛冽,成为四下空旷苍茫的荒原上唯一的主角。
孙付昌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熟练地绕到一处折叠的墙角后探头观望,发现自己心肝肝正呵斥着的对象果然是先前那个半路杀出的红脸小子。不过这时他倒是没有了之前的神气,在一个几乎比他矮一个头的小丫鬟跟前面容异常局促,那绷紧的背弓得不能再低了。
男人双手红肿,颤抖着不断作揖,嘴里哈着气不停地喃喃着什么,斗笠下的眼睛一会哀求地望着挡在前面的丫鬟,一会企图越过高墙窥视里面的人。
“明儿….明儿不成……明儿俺妞就要熬不住了……熬不了……瑶姑娘,我求求您,我求求您,让我见见夫人吧!……俺不会要你们的钱的,俺只是………我只是想要明年俺的预钱,求姑娘行行好吧,姑娘……姑娘,俺妞好不容易能走,那么小一个娃……我求求您!”
丫鬟一脸冷漠,抱着胳膊无动于衷。这乡巴佬还不死心,龟裂的、指甲里藏污纳垢的脏手在不知穿过几个春秋的麻衣上来回搓了几下,就想去握住丫鬟的手,孙付昌两眼一黑,正准备冲出去英雄救美,只听见——
“啪!”的一声,这果断的、脆亮的,令人羞耻得头晕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