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被困于死寂的地牢,
与未知的黑暗相伴。
不知寂寞,不见阳光,
明澈之心宛若凝固的冰晶。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惟愿待到真正的春天,
让它的光芒融化她的心茧。
孔雀必展翅,翱翔于蓝天......”
空灵之音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宛若幽暗森林中的“精灵仙子”,又如沉淀已久的记忆被暗流卷起,随着段段波纹漂流、荡漾,直至耳旁。没有光芒,只有黑暗;没有感受,只有思想;没有图像,只有反复地吟唱,逐渐暗淡……
女孩东张西望,火光映现出她天真而迷茫的面庞。在暗中,她仍然看见,在死寂中,她仍然听见。但此时,女孩发出悲怆的叫喊,鲜血如红绸般在她身旁缠绕、扩散,而后沉入虚空,化作余烬般的哀婉……
凄楚的歌声又从似遥似近的地方传来,宛若森林中的“精灵仙子”。堆积的枯叶被大风卷起,在空中舞动,挡住了寒冬的日出——没有颜色,只有轮廓;没有香气,只有叹息……
“你不是那该死的艺人,你是一个药剂师!”严苛之声敲碎了结冰的湖……
女孩顷刻掉进湖中,在水里挣扎,湖边的人却袖手旁观,冲她喊话:“在水里呼吸,然后沉睡,战胜柔弱的湖水!”冷酷之声被涌动的湖水扭曲……
湖边的人已经离去,湖中浮起一个个失望的水泡。她的意志比水还弱,她的心比冰还冷。夜幕降临,冬日之景褪去,沉重的压抑捂住了她的气息。不再呼喊,也不再挣扎,水面平静如镜,湖中的生命与这片冰水融为一体。
“再见了……”死前,她仍为这片悲凉之地留下最后一息,将最后一股热气留给这片冰天雪地。凄冷的寒风划过冰湖,忧郁的波纹逐渐流逝,犹如葬歌,将她深深埋没……
一个神秘的无形之力在湖上涌动,宛若一朵跳动的阳光兰,又如黑暗森林里的一团夜火。“你是我的容器,我将赐予你新生。”一个无声的意念注入冰寒之湖。
女孩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闭合,透过轻微荡漾的湖面,她不见一物,只见一团似有似无的亮光,就像一个从海面上升起的太阳,撑开一片明净的穹苍。
女孩被无形之力托起,从水里徐徐上浮,有人将她救回岸上。那一刻,她睁亮了眼睛,嘴巴一张,把肚子里的水都吐了出来……
“莎琳,你爸爸来看你了。”此时传来一个女士的声音,莱特又感觉置身于另一场梦。当他睁开迷糊的眼睛时,看到的是一束金灿灿的向日葵,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将这束鲜花轻轻放在她身旁。
“为什么我看不清你的脸?”她迷惑地望着对方。
“但你能看见这花,对吧?”他温和地说:“别担心,你正在康复中。用不了多久,你就拥有一双火眼金睛,像阳光一样点燃一颗颗黑暗之心。但要记住,只有黑暗能衬出光明。”他轻揉着她的手,一股暖流注入她虚寒的心。“不要着急,我的小龙女,只须再睡片时,你就能成为睡美人了。”
“不要!”她嚷着:“我要……”
“听我说,孩子。”对方语重心长。“这些向日葵都渴望阳光,但它们都不长一个样。如果它们都一样肥壮或一样漂亮,就不能拼起一束好看的鲜花了。不,孩子,我们都是凡人,能活着已经算不错了。只有少数人能战斗,男人用剑,女人用花。现在告诉我,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她说。
“不。”对方轻抚着她的脸。“你不是一般的女人。你是整个东德斯兰最漂亮的女人!你知道这片土地有多大吗?这意味着你可以拥有最多的鲜花,不像这些向日葵一样转瞬即逝,乃像太阳一样不朽!”对方握着她的胳膊,吐出深切的言词:“你,就是东德斯兰王冠上的明珠,艳压群芳。不像会凋落的鲜花,乃像太阳一样发光!你,就是东德斯兰的巨龙,比不死的火凤更辉煌!我会死,你会活,这片土地也将死而复活……”
莱特终于睁开眼,眼前一片灰暗。他感觉自己正躺在水面上,就像躺在查尔尼斯湖上一样。看来他在坠落时失去了知觉,掉进这个地下水坑。这里好像一个大地洞,洞顶挂着长长的石笋,还有一个黑日般的窟窿。
水上雾气弥漫,水下传来轻微的震动,水波拍打着他的身子,看似这些波动将周围一幕幕陌生怪异的梦境传送至他脑中。然而他脚上还穿着一只靴子,他仍能感受到那些水晶碎片的热,或许它们仍在主导着他的梦。如今,他的当务之急也只能是寻回那些丢失的“记忆残片”——他能感受到它们就在附近。
这里的水就像浓酒,一旦置身其中就昏昏欲睡,欲将沉睡者暗淡的余生掩埋,永远封住。感觉自己并非躺在温柔的水面上,而是这水重压在他身上,令他喘不过气来。
水很凉,但不冷,莱特渐渐清醒,觉察不到危险,唯有莫名的无助与失落。这些感受都似曾相识,在那干涸的记忆河床中,似乎还能搜寻到昔日岁月的印痕。
发昏的脑袋终于浮出水面,莱特松开鼻孔,茫然深吸了一口阴晦之气,顿感失魂落魄。这是一股浓重的死亡气息,对他来说却像一种甜蜜的催眠剂,使他放松了警惕,昏昏欲睡。或许这就是沉睡者的嗜好——视死如归,在死中沉睡。
然而不测之事往往潜藏在死寂之中,当人失去任何危机感,对危险变得麻木不仁时,死神的镰刀便会在人面前挥舞。其利刃对狂妄自大者来说是防不胜防的,有识之士往往对此有预感,却依旧走在老路上,无法回头,直至双脚踏空,在断崖边上坠落,又在无助中挣扎,直到死亡的网罗将他们收下。
“真可恨,是谁让你背负这半身不遂的凑合?真无耻,乱葬岗的死尸竟敢奢望获得新生!”那个声音又出现在莱特附近,离他很近,却看不见人影。“愚蠢之人闭着双眼迈向坟墓,却不知自己已经在阴牢地府!乌合之众如乌鸦守着死尸不走,垂死的海鸥岂能如鹰展翅上腾?我劝你回头,以免落入死亡之谷。你原本无事,寂静才是你的归宿!”
昏暗的地洞似乎还在沉睡,那种如梦般的影响力仍然驻留在他周围。馨香的花草气息从身旁飘来,夹带着一声声惆怅的叹息,幽婉而动人。莱特正揣摩此味的源头,脸不由自主地偏向一边,顿然看见一个身穿粗布长裙的女人飘浮在水面。
她半睁着忧郁的黑褐色眼睛,晰白的面容泛着淡雅的红晕,柔美的胸腹一起一伏——她还活着,只是还没睡醒。
莱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俏丽的面容,还以为这是另一个梦。想必梦中那个可怜的女孩就是她,那个梦境就是她的心境。
“我行走于茫茫荒漠上,有时会瞥见花草,有时会经过绿洲。但这沧海一粟,仍显异常可惜……”此情此景又使他想起了查尔尼斯酒馆里的那个游吟诗人,直到此时,他才认出他的声音。
“我没退路,无法独自行走。越是老残,越要背负这重担。我身如死一般僵,我心如火一样旺。哪怕死将我压垮,我心仍然要高翔。”
那个老调重弹的声音又变得有些苦闷,但比之前更清楚:“我若随从肉体的力量,我就要死亡。我若追求心灵的力量,我就要复生。我若停滞不前,我就要退后。我若走回头路,就是去赴死。正道之外没有自由,山道两旁荆棘遍布。花园墙外只有荒野,天界外面漆黑一片。倘若麻木即是自由,那它与死有何异同?倘若死人不知苦乐,何必对其弹唱哀歌?”
莱特又看了看身边那个女子,她的脸变得更加红润,莱特的目光好像刺痛了她。她的眼帘开始眨动,清澈的眼眸左右摇摆。莱特闭上眼,不再惊扰她,虽然她已经从睡梦中渐渐浮醒。
立时,水面迭起一股从容的波动。莱特慢慢睁开眼,见身旁的人似乎又步入迷梦,杳无踪影,只留下迷糊的水痕,如惆怅的余息。一团橙色的火焰在黑暗中显现,摇摇曳曳,如风中的烛火。莱特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团篝火。篝火旁坐着一个人,样子有点诡异,原来声音都是从那里传来的。
眼前的浓雾渐渐稀释,莱特的视线变得清明,但又像被催眠了似的。他的双腿沉入水中,热切的意念与冷淡的水波融为一体,相互排斥,直至克服了大地的引力,缓缓从水中站立。此时的他就像一个水上幽灵,晃悠悠地走到岸上去,身上的水很快流失。
“柔弱之人,请莫跟随,你并非命运勇士。”那个声音又变得响亮,莱特吓了一跳。他抬头一看,见那篝火已经离他不远。“这是战争,这是血路,亡命之徒无后人。幽暗山谷,穷途末路,进此者断子绝孙。恶龙吐毒,爪牙遍布,无时不将人吞噬。德斯兰之奴,建造坟墓,一生劳苦只为死。你若聪明,及时醒悟,趁早离开幽冥府!”
莱特在薄雾中前行,踏着轻缓的脚步走向那团飘逸的篝火。篝火边的人影逐渐清晰。那是一个瘦小的人,双手捧着一本硬皮书,手指里夹着一根鹅毛笔,每说一句就在书中写上一句。
篝火周围有一些墓碑,墓碑的外形仿似兽人的帐篷。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散乱的死骨,犹如暴尸荒野的战士依然拖动着他们支离破碎的残肢。许多已经枯干、变质,甚至石化,很难辨认出是何种遗骨。不管如何,莱特只感觉他的遗落之物近在眼前。
不远处传来一身嗷叫,莱特扭头一看,就在篝火不远的地方,有两只灰色的大鸟。它们昂首挺胸地走向篝火,发出高傲的叫声。莱特还记得这是游吟诗人的“宠物”——灰孔雀。
“黎明将至,她必复生。是祸是福,无人知晓?星光黯淡,昼短夜长。欢喜一时,哀叹一世。是非之事,可有可无。心外之物,贱如尘土。既然如此,何必当初?何谓生死?何为缘份?”莱特在他附近停住了脚步,愣愣地望着,对方也好像觉察不到有人来访,只管念着:“月黑风高,寒沙送葬。黑鹰哀嚎,凶多吉少。车到山头,尽是骷髅。阴霾迷雾,险象环生……苍白之尸,五官模糊。沉如梦魇,僵如顽石。孱弱之树,日渐衰微。冰霜之下,无花无果。”
他一念完,莱特就想上前去跟他打招呼,却发现心里有一种无名的压抑,舌头好像拴住了,张着嘴却吐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就像一个瘦小的半兽人,但言行举止、穿着打扮与人无异。那是一件墨迹斑斑的白色宽袖上衣和一件沾满尘土的黑色皮裤,一把深褐色的轻型鲁特琴靠在他身下的石头上。
“你已跌过一次,很快,你将继续跌倒,一次比一次严重……你将作为嗜血者死于悔恨中。”莱特又记得他曾对他说过这些话,所以也看他不太顺眼。
游吟诗人仍然在埋头记录他刚念出的话,好像对身边的一切都熟视无睹。莱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的笔,他笔一停,莱特就贸然闯进了他的视野,漆黑的阴影投落在他的书上。而就在那一刻,莱特突然发现眼下这本书变得那么神秘,它就像一颗散发着魔法光彩的奇石,吸引着陌生的路客。勾魂摄魄的力量在莱特与书之间交织,使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触摸这本书。但就在此时,莱特脚下一阵晃动,地震声轰轰隆隆。莱特吓了一跳,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篝火中。
“哦,你来了……”这个怪人终于抬起脸来看他,目光呆滞,神情暗淡。“想必你是砍倒了瑞根魔主像之后进来的。打破枷锁,深入自我,真不错。”
“你是谁?”莱特好奇地问,随后又想起之前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请问你有没有看见……”莱特正急着找他的靴子,对方却若无其事。
“是的,你猜对了,”他把书合上,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我,就是普尔,那个一无所有的半兽人,一个只会弹鲁特琴唱衰歌的负尸人,失魂落魄的死行者,悲惨命运的守护者。”
“你……”莱特愕然注视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啊——别担心,我不是神。但我敢说,那些愚昧的兽人很可能会称我为‘神’。问题是,人是怎样炼成的?”
莱特一脸迷惑,游吟诗人向他投去冷淡的一眼,又说:“不知你听过这个传说没有:在德斯兰的西海岸,有一种生长在海里的人鱼,上身是人,下身是鱼;曾有渔民捕获此物,为检验它们是否为有灵之人或无灵的畜生而将它们活剥,却依然无法从中找到奇珍——这个答案。”
“为什么你会在这?”莱特忍不住问他,“你真的存在吗?”
“很多时候,越不可思议的事情越想越合理。”游吟诗人眯着眼睛,说:“何为真?何为假?你们说眼见为实,若没有亲眼目睹,就是不信。然而很多眼见都是偏见;你无法看见,是因为你目光短浅,感觉即是看见。如果梦中的视界是一种错觉,那么现实的视野即是虚假的透视;若说美梦是一种虚幻的快乐,那么现实的快乐即是虚幻的美梦?你说人生如梦,既然都是梦,何必谈真假?万物并非一成不变,乃瞬息万变,奇迹一直在发生。不要被刻板的表层世界迷惑,也不要少见多怪。不要用头皮思考问题,不要停留在肤浅的层面,放开你的心灵,即可看清一切。”
“那……请告诉我你从哪来。”莱特一直惊愣地望着他。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是怎样炼成的?”对方合上他的书,说:“在远古,有一群人感染了嗜血病毒而变成兽人,他们不像之前那样思考;他们失去了天赋和技能,变得像野兽一样粗野、落后、愚蠢。但他们深感无助、空虚、痛苦。直到一批兽人见证了浮斯特的伟大文明,兽族从此自惭形秽,于是费尽周折,历经磨难,最终变回原先的面貌!一切均有联系,万物相呼相应——失望之国证明了理想之国的存在,兽族的追寻证明文明的存在,人的追寻证明白净之灵的存在,命运之士的追寻证明命运之神的存在!纵使命运之主有无数名称,这些名字也不过是冰山一角。万物皆相对,但其中必有一个绝对。一个圆仅有一个圆心:万物皆有心,人有心,地有心,天有星;诸星各异,彼此对应,小星绕大星;万物合一,万众一心,只有一个中心;众生之息源于此,命运之子乃唯一出路,三心二意者皆为黑暗之魂!在唯一的希望之外寻求希望的人根本没有希望!”
游吟诗人指了指那两只站在不远处寻觅的灰孔雀,其中一只正展开它背后长长的羽毛,撑起一片色彩斑斓的“屏风”。
“很多人都会说:星外有星,天外有天。但很少人真正体会到此话的实意,因为他们从不飞翔!”游吟诗人继续说道:“他们就像这东西,胃口很好,羽毛长得很快,眼光敏锐,尾巴上也长满了漂亮的眼睛,却如嗜血的魔嘴一样贪婪。一切生命体的智能都像孔雀的圆斑,极尽炫耀,但这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比武竞赛,他们终究无法飞翔!”说着,便朝地面吐了一口唾沫。“它们一直生活在肮脏的泥地上,啄食秽物里的蛆虫,吃得越多,吐得越多。它们劣迹斑斑,却仍以华丽的羽毛安慰自我,如乌鸦迷恋尸块!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不断在拥有与失去,毁损与修复的命运车轮中反复辗转——生生不息,至死不渝?哈……”
游吟诗人忍俊不禁,但笑声依然拖沓、苦涩。而后又从脚下拿起那把陈旧的鲁特琴,随意弹奏,琴音郁闷,眼前的两只孔雀闻声逃离。“告诉我,你想飞吗?就像超级嗜血者那样?”他望了莱特一眼:“是的,你不想。无论你怎么飞,也都插翅难逃,就像现在这样被困在地洞中。对吧,莱特?”
“被困?你说……”莱特的心变凉了。
“我知道你知道的一切,我也知道你知道我说的每一句话。”他低下了头,漠然说道:“你在儿时迷恋幼稚的儿戏,许多年后才发现你的童年太过无趣,于是迷上更复杂的儿戏。但那些不过是玩具、宠物和人,乃至族群和阵营。但你知道吗?你离死不远了,到那一刻,你必然发现:你的一生也不过是一场梦幻般的儿戏,你之前的执着与痴迷都那么低级!你的行动实系幻影,日夜忙乱、争战,实乃枉然!人醒了,怎样看梦,你死后,也必照样轻看你生前的影像!只是到那一刻,已经太晚了。”
“我不相信你!”莱特皱起了阴郁的眉毛。
“但你相信命运,对吧,沉睡者?”他笑道,敲了敲腿上的硬皮书。此时地面又摇撼起来,如同被巨人敲打的战鼓,莱特的心顿然一震。自黑暗降临后,这片陆地就变得很不稳定,莱特对此并不稀奇。
“现在,张开你的双手!”游吟诗人说。
“什么?”莱特抬起双手,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
“你的双手近乎对称,难道你不知道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命运之神的秩序造化?汝等乃秩序所生,秩序之叶必归根!”游吟诗人叹了一口闷气。“勇者与沉睡者就是一对双胞胎,他们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因此,命运之神将其分离,开天辟地。所以,别以为你们可以逃脱命运之神的掌心。没有偶然,只有必然!若非如此,未来也毫无指望?但别以为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可以从掌纹里窥视到命运之神的计划,那不过是命运图稿的参考线!而你们……你们不过是一些江湖骗子,瑞根魔主的帮凶!”
“什……什么!”莱特向他投去不服的眼神。
“我并没有说你,只是说你们。”普尔斥道:“你们血族都是权欲之奴,你们根深蒂固的本性在创世之先就已经铸就了你们必死的命运!虽然你们当初没有丝毫感情,就像在虚梦中沉睡,也没有任何记忆。但你们都有一颗黑暗之心,虽然没有被命运之主填满,但其实你们一直心知肚明,你们都知道自己的存在,那就是你们的天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血族本非恶,是邪恶造就了血族!”莱特不得不为自己辩护。
“善恶本虚无,唯命运之力跌宕起伏。逆运者沉,顺运者升!”普尔举起了他瘦小的拳头,随后眯起眼,漠然摇头。“除此之外,再无别神。这些没有被好运选中的黑暗之魂从来不晓得反省,也不知道自己原本黯淡。就算命运之神亲自把结局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在厄运面前束手就擒。不,他们从不善罢甘休,只会极力反抗,苟延残喘!这是上天赋予他们的本能,但这又能如何呢?弱小胆怯之性怎能扭转必死的宿命?黑暗歪斜之影怎能接受明光的斥责?不,他们只能逃避、沉睡,直到黑暗降临之日,他们又重蹈覆辙,走上歪门邪路!伪善者一直都在行善积德,最后还是万劫不复!因为他们生来就是黑日,虚浮的荣光付之东流,变成一个个不断失落的噩梦!”
频繁的地震又从脚下传来,冰寒之火在莱特心中喷涌,握紧的拳头变得那么僵冷。他死死地瞪着这个多嘴的“半兽人”,片刻之后又埋下头,木然望着地上这些在余震中轻微跳动的陈年遗骨,一句话也说不出。
“自然的规律与事态的变化真的是随机和偶然吗?”普尔又继续说道:“无意识的选择是随机的吗?每一场厄运都是巧合吗?岂可因你简单的逻辑,就将复杂的规律视为随机?岂可因你单纯的本能,就将灵活的自由选择视为巧合?多元的现世乃出于多元的起始,众小之中必有至大者,只有一个向心力,万事万物都源于此,趋向于此,受控于此,隶属于此。从来就没有巧合,只有巧夺天工与天作之合!没有随机,只能听天由命,奏出神曲!”
“何谓天作之曲?”莱特望着他,倔强而迷茫。
“哈哈……”游吟诗人酣畅大笑,看了莱特一眼,把手指向不远处的灰孔雀,这两只孔雀正为争夺同一份食物而互相啄斗。“没错,这也是我想说的。先有本性,后有关系;万事万物互为排斥或吸引。至于你,莱特,没人知道你与命运之神的关系,是造诣还是唾弃。还有你当下面临的……仇敌。”
“仇敌?”莱特又皱起眉头,心里冷飕飕的。
“或敌或友。”普尔点了点头,表情淡漠。“心境与处境皆如镜彼此照应,没有人知道你的天性和命运,只能借助外物反观,如镜中之像。你知道的不少,但你走过的路太少,我只是在提醒你该记住的事。天色渐暗,风潮将涨。条条大道通王城,吾等必殊途同归。深层的黑暗不在远方,乃是在地底和人心底;游历越多越肤浅,唯资深的沉思者明悟。”普尔说完便发出冰冷、轻慢的笑声,激起一股躁动不安的混乱之能。
大地又在震动,他的心也开始不安地跳动。感觉有一种可怕的恶势力正朝此处逼近。就在他坠入此坑之前,他已感受到这种危险,就像闻到一股令他迷乱的死亡之息。与此同时,那些藏在皮靴里的水晶碎片也开始热起来,这种莫名其妙的警戒信号似乎已经跟他约定俗成。
不远处的灰孔雀在角斗中发出刺耳的嘶叫,越斗越凶。普尔朝它们大喊:“停止吧!傻鸟!”
两只孔雀即刻僵住,叫声嘎然而止,变成一个静止的画面,莱特看得目瞪口呆。
“放心吧,你不像它们。你是活生生的人,命运之力操控着你,却无法取代你,因你是一个很好的角色。”普尔轻笑了一声。“问题是,你愿意放弃吗?一旦活着,就是不死,无始亦无终。哪怕你沉睡不醒,或在梦中,或是僵死不动,或在寂静虚空,也一直活着。你以及你周遭的一切,都出于命运之神。而命运之神,他一向钟情于悲剧,因它更鲜活,也更具震撼力,使死者复生,使顽石发出澎湃的赞歌!至于你,你也只能尽力演好你的角色,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普尔说完,便傻笑起来,笑声似乎又摇撼了地洞,片片石灰从洞顶落下。
莱特紧握着拳头,眼皮却脆弱地眨动。他很清楚之前在沉睡中经历了什么:在如死般的沉睡中,在失去一切的黑暗中,他仍能感受到自我;没人想要痛苦,自残与自杀乃弱者的自我防护;不在黑暗中受死,就得从黑暗中挣脱!
脚下又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洞穴顶部落下许多碎石。血族长剑终于出鞘,宛若长蛇吐舌,但声音晦涩,如蚊子的哼声。“那是什么?”莱特把剑举向幽冥的黑暗,他能感觉到那个诡异之灵正从那里走来,就在他刚才睡过的地方。它的步伐如巨人,每走一步,莱特的心就震颤了一下,令他想起“微笑俘虏”的噩梦。
“如诗所述,苍白之尸已醒,被某种力量唤醒。”普尔看了看莱特,又低下头,纳闷地说:“难道,你不知道所有能够活到黑暗降临之日的人均为无耻之徒,连同坠落此处的灵魂,都是堕落之魂?但是失落者从来不认命,不服输,不走光明之路,就入黑暗深坑。所以他们将继续跌倒,一次比一次严重。我想你心里应该清楚自己所面对的是什么。蚊子斗不过蝙蝠,毒蛇斗不过恶龙。我还是劝你另找出路,因你一开始就像一个缺乏勇气的懦夫,不敢直面正路,以至迷失在荆棘丛生之林,陷入沉睡的低谷。毋须回到失落之处,重拾遗落之物。若非如此,你的前程将变成一个深坑,你将失去更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