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特不耐烦地转过身去,不料眼前闪过一片火光,篝火随即熄灭,不留余烬,还有那位神秘的游吟诗人和那两只奇怪的孔雀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死灰之中,莱特终于看见那只丢失的靴子,它就像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在火化的废墟中静候着新的希望。他赶紧走过去,把手伸到靴子里摸了摸——谢天谢地,那些三块水晶碎片都还在!这对他来说真是黑暗中的光明,失望中的惊喜!
莱特马上把这只靴子穿回脚上,立刻摆出作战姿态,握剑的手却在发抖。他想逃,却不知往哪逃;他想躲,却无处容身;只感觉自己将面对一个超越时空的恶敌,对它而言没有任何形质的障碍,只有心力的牵引。
随着敌人的逼近,莱特渐渐感受到那股似曾相识的黑暗之力。它不仅黑,而且冷,非常冷,就像一股无情的寒流,一夜间席卷整个温馨的城镇,熄灭了沉睡之人的篝火与蜡烛。
不仅如此,它身上还有一种“味道”,正如每个人身上的体味都各不相同。莱特不见其影,却能闻出其“味”,直到一个词从他脑子里蹦出,那是“血灵!”据说那是嗜血病毒的终极信使。
此类魔物对莱特来说并不陌生,他已经在沉睡之棺里碰过。但是血族对此接触更多,特别是雷德之女利斯。它不属于血族,精灵法学公会将它归为魔族。据说它从来不会正面攻击受害者,而是一直躲在受害者背后,就像一个无形的阴影。当人觉得似乎有人在触摸他而转过身去,它便会在人看见它之前消失,却不知它的负面力量已经侵入人心。如同嗜血病菌,一直在不知不觉中腐蚀人的血,却唯恐人知道它们的存在。因此他们说:“看不见的敌人才可怕!”然而,他们又说:它的出现只有一种前提,那就是受害者处于某种善恶交错的十字路口,如半睡半醒者的梦魇!
伴随着一连串频繁的余震,莱特的心愈发不安地跳着,他能感受到恶敌阴气沉沉的脚步,却依然看不见它,只感觉皮靴里的水晶碎片变得更热。于是,他闭上右眼,这时才看见一团浓雾向他飘来。敌人的轮廓终于从迷雾中浮现,如诗所述,它就像一个另类的女人,全身上下裹着灰白、褴褛、如水若雾的碎布。只是无法看清它的脸,因它戴着面纱,其下似乎掩藏着惨白、凶恶的骷髅。论外形,它并不吓人,而是从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凶残、冷酷的威慑力。它的脚步轻得就像浮在空中的汽,只是每走一步,便激发出骇人心魂的震波,使人心慌神乱,魂飞胆丧。
一声刺耳的嘶叫穿破了莱特的耳膜,挑动了他身上的神经。冰寒刺骨之息从异类身上发出,如巨浪席卷此地。莱特顿时汗毛直立,喘出一口压抑已久的冷气,灰白的嘴唇在惊骇中颤栗。
幽邃之女越走越近,莱特渐渐看清它的外形——扑朔迷离,很不稳定,犹如一团光影交错的雾气,心眼不明的人很难看清,眼光短浅的人更难看见;在它肚子上,还插着一把摇曳不定的剑。
莱特又打了一个寒颤,只见这个裹着白裙的骷髅幽灵拔出它肚子上的长剑,发出一声阴邪的嘶吼,闪电般地窜到他面前。
莱特试图用剑挡住它的攻击,却惊愕地发现对方的武器就像一道无孔不入的光芒穿过他的剑,落在他的左肩甲上。冰霜般的黑暗力量从敌人剑上发出,侵入他的身心。莱特立时感到全身被冻僵,一股寒潮如喷涌的水柱涌向他的头脑,犹如当头一棒,腿一歪便倒在了地上,就像一个受审的死刑犯。
还好,莱特下意识地打了几个翻滚,避开敌人的一连串进击。不料恶敌又朝他挥剑而来,它的进攻非常迅猛,每个动作好像都无须耗时耗力,唯靠意愿而行。他与莱特之间好像没有距离,唯有心力的搏击。莱特对陌生事物的恐惧好像又助长了它嚣张的寒气,使它的攻势变得更有力,犹如严冬的暴风雪,越刮越狂。
相反,莱特挥剑的动作就像捕风捉影:利剑穿过它的腰,却如同划开水面的桨;剑上的火焰扫过它的手,却如风中的残烛。莱特朝它释放出强猛的闪电,闪电穿过它的身体,却没有击中它,因它并没有固定的形态——就像一阵风、一团云、一片雾,让人摸不着北。每一种剑法,每一样技能对它来说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莱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蠢、最无能的人,因他看上去就像与空气搏斗一样滑稽。他忍不住睁开右眼,恶灵瞬时消失,但恐惧感更甚!
“无形之力,源自无体。”莱特又想起天遣者艾玫的话,如今,他才切身体会到它的实意。他不得不鼓起十足的勇气,抛开手中的武器,抬起手,张开双掌,试图发动心力攻击,不料脚下一晃,又是一个地震。莱特一趔趄,站都站不稳,等他再次摆出攻击的姿态时都不知它跑哪去了。
这个幽灵就这样瞬间不见了,莱特惊异地眨了眨眼,再次闭上右眼,却依然看不见,只感觉此地并没有恢复安宁。洞穴一直在震,凶险、诡异的冷气仍逗留在四周,犹如潜伏在暗中的毒蛇,一直对他虎视眈眈。他也心知肚明,这诡诈的幽灵只是暂时变得安静,只有如此它才能隐身。它的让步只是为了更进一步,如同一道拉紧的弓弦。
莱特血红的左眼不住地闪动,透出疲软的心力,如顽石上的细剑一样摇摆不定。他的心跳得那么急,身上的神经绷得那么紧。总感觉那个幽灵就在眼前,与他擦身而过,他却六神无主。
慌乱之余,莱特又不得不拾起原有的武器,点燃剑上的火焰,将它当成黑暗中的火把。即便这是一种无助的慰籍,也要将它高举;即便它的光芒非常短暂,也要让它优雅地舞动起来。
莱特紧皱着眉头,失望的冷气从他抖动的唇间弹出,恐惧与悲愤、沮丧与恼怒充斥着他的心。他感到自己的神经就要崩溃,因他明显感觉到敌人进击的步伐,却无从躲闪。其活力似乎已被冰霜冻结,就像卧床不起之人感到寒风来临,却无力离床将自家的窗户关闭,唯有等待受死的命运!
冰凌般的长剑从莱特后背一穿而过,正好击中他的心。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被猛地推了一把,整个人飞了起来,迎面撞在僵硬的石壁上。当他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被一个混乱的邪气压制住了。这股邪气非常冷,莱特明显感觉到它带有强烈的意识,好像要削弱他身上的某种力量,或说:某种热情。
就在他身后,那个可怕的幽灵就像瘸腿的行尸一样朝他走来,莱特向后望了一眼,发现那把魔剑正插在他背上。他痛苦地挣扎着,试图将它拔出,但他的手摸不着,只碰到一股无形的寒气。他试图使用心力,无奈此时的他已经心力交瘁,体温也在不断地流失。此剑就像一张吸血魔嘴,将他身心中的光和热吸掉。
莱特又向后一看,发现背上的魔剑燃起了血色烈火。原来他的力量并没有流失,而是被它转化成另一种力量,然后又回流到自己身上,变成一股无名的寒火。
“不——我不是莱特!我是雷德!”忍无可忍之时,莱特发出了莫名的怒吼,连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哪知吼声一起,幽灵的身影便顿时化作骨灰般的沙尘,飘散而去,杳无踪影。莱特即刻从石壁上摔落,随后一阵眩晕,背后的魔剑也随之消失了。
片刻之后,他才挺起发昏的脑袋,从地上爬起来,四处张望,却不见任何活物,只感觉自己与幽灵之间的“链结”被切断了,而他皮靴里的水晶碎片也渐渐冷却。莱特心跳渐平,呼吸渐缓,他深吸了一口气,捡起掉在地上的血族长剑,燃起火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心依然不安,混乱之力依旧驻留在他身上。想必雷德之前赋予了他某种黑暗力量,它的代价是“惹麻烦”。没错,这是一种诅咒,如游吟诗人普尔早前说的:“不洁之物引来诸多苍蝇,混乱之心招来混乱之力。”但这就是主因吗?
喘息歇气之余,他又不经意地把手伸进皮靴,拿出一块碎片来:值得庆幸的是,那个邪恶的幻灵已经一去而不复返;但值得怀疑的是这个冰霜恶灵是否就是“水晶幻影”的化身?毕竟这些影像看得越多,就越朝思暮想,依赖心越强,总是一触即发地在他脑海里涌现出某些记忆残像。如今,这些幻象看似已经“梦想成真”。既然嗜血病毒会招来血灵,那莱特的“思乡症”就不会在他心底下撕出一个欲望破口,使恶魔“陷身”?一切都看似无底黑坑,皆为陷阱,一不留神就受其引诱,沉迷其中走火入魔!
如他在沉睡之棺里的感悟:倘若沉睡即是受缚于梦魇,那么觉醒不也是一场无聊的“追忆游戏”,只是幼儿手下的玩具,或得或失,又算什么?如果拥有便意味着失去,何不一了百了?
“你将失去更多,更多。”莱特不得不再次琢磨普尔说的这话:他花费那么多精力在这些碎片上,恐怕会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人总是说:“物归原主”,但如今的他已经主次不分;迄今为止他还搞不清这些东西能否真正填补他内心的空洞,他与它们之间的心力连结到底有多密切;难道就不能忍痛割爱?这爱是发自真心的吗?诚然,治愈思乡症的灵丹妙药唯有还乡,问题是,哪个是他真正的家,谁是他的知己,他应该投注于哪个“安全港湾”?难道是这个“湖中之月”,是这些浮光掠影,是这块“以毒攻毒的绊脚石”,是这颗吞噬心血的“噬魂球”?
毋庸置疑:沉睡者要在平静安稳中才有真知灼见,很多预见并非虚空梦幻,乃时候未到;时空实乃一体,无所谓现实与虚拟。问题是,如何捕捉到更真实的事物?回顾以往,他才发现他的梦及其预见已经混杂不清,甚至是另类幻景,与他并无太多牵连。未来充满变数,如翻涌的潮水,毫无规律可循。当那些不可预测之事劈头盖脸地袭来时,他就只能像一条死鱼一样躺着了。即使可以借某种力量翻身而行,也会落入黑暗混乱的泥潭。剑与魔法并不可靠,刚愎自用与怒火攻心都是捕风捉影。他必须另谋出路,却不能再独自摸索,那是瞎子摸象和大海捞针!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许,他应该放下自我,向高人求助。
“孔雀被困于死寂的地牢,与未知的黑暗相伴。不知寂寞,不见阳光,明澈之心宛若凝固的冰晶......”轻柔的歌声从地穴深处传来。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清澈、流利,好像从一个封闭的地方传来,如同一道细流穿过狭窄的石头缝隙。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惟愿待到真正的春天,让它的光芒融化她的心茧。孔雀必展翅,高翔于蓝天……”此歌听上去又像梦者口中的呓语,而非织梦者编造的陷阱。尽管如此,莱特的心仍然受牵连,就像被命运之绳系住。此外,他对陌生事物的恐惧也在背后驱赶着他,使他迫不及待地步向人烟之地:即便是黑暗之徒、孤寂的沉睡者,也不外乎是血肉之躯,无光无热也会死去。
不出所料,挡在莱特面前的果然是一面嶙峋的石壁。他把剑举起来探查了一下,发现上面有一道深深的裂缝,从洞顶延伸到洞底,仿佛被一把锋利的魔剑劈开,非常狭窄。
“奇异之花生于浊池,天降甘霖将其润色。我仍不愿弃之不理,将之拔出掷入花瓶。次日醒来我吓一跳,绮丽之花已经烂掉……”缕缕微风从裂缝中透出,夹带着段段轻柔的歌声,几经挤压之后变得异常晦涩。
想必歌者是凡人,如之前躺在水面上的那个女人。历经诸多怪事、久经熬炼之后,莱特的直觉与分辨能力又变得明锐起来。不仅如此,他还能感受到另一个潜在的威胁也正在向他逼近——就在背后这个宽敞而迷离的地洞,特别是洞顶上的那个破口。
看来这里险象环生,不宜久留,莱特决定从这个独一无二的破口中求脱身。他愣愣地望着这道阴郁的裂缝,感觉它就像一张咧开的嘴唇,露出阴晦的微笑,又让他想起那个“微笑的俘虏”。莱特不得不保持戒心,把剑火熄灭。又因此缝异常狭窄,只能将身上的护甲全部卸掉,只保留皮革外衣和长裤。如此轻装上阵,也无法让他的心放轻松。
“我又含泪将之取出,置入试管掺入辛酸。蓝色火焰熊熊升腾,奇香丽色死而复生……”歌声又从缝中挤出,莱特真想给它一个回应,却害怕惊扰到这个陌生人,就像他第一次看见活死人的情形一样。
莱特再次走向这道裂缝,点燃手中的剑,探入其中,侧身而入。此时裂缝里头传来阴险的吱吱声,莱特一听就知道那是一条毒蛇。他正想全身而退,但为时已晚,那条毒蛇伸出细长的血舌,瞪着血红的双眼,嘶的一声张开大嘴,猛然一跳,咬住他的左手。莱特疼痛不已,却极力扼制住他的大嗓门,尖利的毒牙噘入他的皮肉,剧毒渗入其中。他连忙拧住蛇头,将它的毒牙从手上拔出,丢到脚下踩死。
自莱特从百年沉睡中醒来,嗜血病毒就一直在他体内积聚,因此有了“抗体”,这点蛇毒不会使他中毒。但这也难说,或许正是他体内的病毒将这条毒蛇吸引过来。不管怎样,他心意已决: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阵阵微风拂过他的面颊,带着缕缕清淡的花香。举步维艰的莱特心里一振,仰脸深吸了一口气,脑中浮现出精灵森林的图景。
“武器,对你们来说并不重要,它本不属于你们,任何切断命运之神原定时空的武器都无意义。时空的裂缝难以修补,失落之魂在其间坠入。你们的武器是灵力,不是剑。”莱特无意中想起天遣者艾玫对他说过的话。试想一下这道狭窄的裂缝就是沙漏中的细孔,罪恶之徒在此自投罗网、自掘坟墓,坠入黑暗的国度,就像幻象里的那群吸血蝙蝠,就像他从洞顶破口坠落的时候……尽管如此,他还是鼓足勇气继续前行,断定此路是他的必经之路,也是水到渠成之事。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
天无绝人之路,他想道,奋力向裂缝深处挤去。越往里头挤,裂缝就变得越窄越矮。粗糙的岩石磨蹭着他的身子,划破他枯燥的皮肤。走不到几步,就被一块突起的岩石碰破了头。此石就像一个尖刻的牙齿,莱特踮起脚,抬起头,让它从颈前划过,感觉就像一把匕首正要切开他的喉咙。
这条裂缝看上去像是人为开凿出来而未经打磨的临时隧道,不过,从这里频繁而剧烈的地震来看,也很可能是天然形成的。莫非此路是“女子路”,越强壮越碍事?莱特开始疑虑重重:莫非此路尽头有智者,唯独心虚体弱者可访问?然而,如果裂缝对面又是一个深坑,如果背后又飞来一条毒蛇?如果他的身子卡死在缝中进不成退无路?如果这是一个陷阱,就像蜘蛛为了捕获蚊子而设下的网罗,那他岂不是飞来送死,或是长眠于此,就像当初被“活埋”在石头棺材里一样。一朝被困,百年怕“关”。
当他顺利避开那块突兀的岩石,把剑举向裂缝另一端时,却发现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这样的顽石,刚才那块不过是“虎口门牙”,这些才是“微笑的利齿”。莱特举剑砍向其中一个“尖牙”,它却顽固不化。看来他不能扮演清道夫的角色,只能硬着头皮闯关了。
他撑开腿,低下身,让石头从脖子后面划过。但这石很犀利,莱特小心翼翼,仍被扯破皮。而就在这时,地洞又出其不意地震起来,缝中之石就像发疯的舞女一样胡蹦乱跳。
莱特吓了一大跳——如果他刚才慢一步的话,岂不是被这个“虎牙”活活嚼死。地震使裂缝顶部掉下许多碎石,如冰雹砸在莱特头上。缝中的他就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头上怦然作响,身子摇摇晃晃。粗糙的石壁碾磨着他的身体,像磨剑一样磨破了他的衣服。此道就像一个石棺,迫使他奋力推挤,急切寻见一线生机。
但裂缝之中依然昏天暗地,只闻到一股奇香。对面好像有人在做饭,而此时莱特正饿得发昏,甚至忘了自己是嗜血者,渴望人血,而非菜色。
与此同时,莱特又听到几声鬼祟的尖叫——那是一只硕大的老鼠。他虽看不见,却明显感觉到它正从眼前蹿过,便快速伸出左手抓住它。尖利的指甲掐破了它的肚皮,老鼠吱吱叫了起来,还在垂死挣扎时就被莱特一口咬掉头,随即往嘴里送,就像拔开一个活塞,汲取“瓶”中的血一样,毫不理会此行是否“高雅”。
“我想你不会因良知而挨饿对吧?难道你会对一只老鼠心慈手软?”莱特忽然想起血族领主说过的话。然而,当一切美好的生命都失去生机,当人的鲜血都含有腐气,当最新鲜的食物都被恶人下毒,当最后一口天生丽质的人血也被死亡吮吸而尽时,那他就只能去当一名“嗜鼠者”了。
虽然老鼠的血喝起来就像一杯苦水,只适合解渴,而无品味;虽然莱特仍然无法克制对人血的欲望,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人体内的纤纤血管,但是对于一个即将饿死的嗜血者来说,能够在这片饥渴的苍凉之地上充当“嗜鼠者”的身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于是莱特又扭过头,将余下的老鼠肉一块块地咬下来,咀嚼一番后才咽进肚中,也顾不上此举是否“下流”。看来这也是嗜血成性的又一悲剧,他的心矛盾起来:如果他当初明智点,不接受嗜血病毒的话就不会这样了;但他是被迫的,或许这种毒性无法伤及内心,只能腐化身体。
当莱特定下心来好好享受他的“美餐”时,耳边又传来一阵燥乱不安的嘶鸣,他低头一望,猛然发现脚下还爬着许多老鼠。然而这是一批死去的老鼠:它们的身体已经糜烂,就像一堆屎,上面布满了蛆,数不清的蚊子和苍蝇在上面嗡嗡飞转。莱特脸上一片愕然,面色一沉,上下卷动的老鼠尾巴从他手中滑落。此时此刻,他就像一个被迅雷击中的呆子一样垂下了昏沉沉的脑袋,把刚才吃的鼠肉和鼠血都统统吐了出来。
虚脱般的莱特打了一个趔趄,不慎又撞到一块突起的岩石,刚好卡在他肚子上,算是一种将就的“充饥大法”。没办法,莱特不得不撑起发昏的脑袋,挺起饥肠辘辘的肚腹挺身而过。缝中的岩石高低不一,有些可以低身而过,有些可以一脚跨过。但就是难在它们分布不均,有些挨得很近,动作要灵活才能绕过。莱特之前历尽艰难险阻,却从没碰过这么高的“门槛”。
幸亏老天有眼,如此“门槛”只有一两个。莱特的火剑终于触底,发出干脆的响声,好像是块木头。他定睛一看,发现这是一个橱柜的背面,它的高度正好将低矮的裂缝出口挡住。橱柜上的木板有一道裂开的接缝,细微的光线从开启的柜门外透入,那是蜡烛的光。幸好莱特之前小心谨慎,才没有打草惊蛇,惊动它后面的人。
莱特睁亮眼,往里瞧。里面好像是一个封闭的屋子,底部是一面石墙。有一张方形木桌,桌上摆放着许多试管和器皿,沸腾的烧瓶不停地冒烟,花草酱的气息与煮开的食物味道混杂在一起,弥漫着整个屋子。
不出所料,这里住着一个年轻女子,她穿着简陋的粗布长裙。但莱特没能看清她的五官,只看见她披头盖脸的黑色长发。
这房间的门没有关,莱特能听到门外的躁动,那是一大群人。此时的他已经腰酸背痛,四肢无力,身体非常虚弱。他很想呼救,但他的心是那么压抑,只有食物能解开身心的枷锁。他能感受到那女子身上每一个动人的脉搏,就像在明媚的春天,在百花盛开之地冒出的清泉。如果他现在就把这个橱柜推开,跳到那名女子跟前,咬住她柔嫩的脖子……
这时,他又听到一个急促而稳重的脚步声,还有金属铠甲的碰击声——听上去像一个骑士。那人径直走进屋,高声说话:
“莎琳!你在做什么?”
莎琳?莱特的心震了一下,就像在凄冷的日落霞光中被一道柔和的闪电击中——这个名字听上去多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哦,不,那不是一个有声的名字,而是水晶碎片投射出来的影像——那个月影般的嘴型!
“别来搅乱。”女子不耐烦地说,只顾着摆弄手下的工具。
“这是什么?”骑士走到她桌前,鲁莽地拾起一根根花草,捏来扭去,瞧个不停。莱特感受到一种轻浮的傲气。
但女子没有理他,骑士纳闷地叹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桌前的木凳上,摆出很认真的样子,把桌上这些凌乱的花草一根根地拣起来,放到一边。莱特呆呆地看着这两双忙乱的手:记得在很久以前,他就对魔法感兴趣,甚至还为此洗劫了几家炼金术商店和魔法药店……
对于未知之事与神秘力量的渴求一直驱使他走向奇异之地,然而就算他有千万个好奇心,也忍受不了平乏枯燥的活。即使在他无所事事之时也会轻视那些平庸之事,除非它们只是达成某种夙愿的简陋铺垫和矮小的台阶。对他而言,在平庸之中忙碌就像在飓风中漫步,等同于自投罗网、作茧自缚,烦闷欲死。不过,他也不能容许自已长时间呆在虚无缥缈的梦境中:从痛不欲生的风暴中走出,又在萎靡不振的浮梦中消沉,他绝不容许,乃须有所行动!与其像愚者那样渐死,不如像英雄那样光荣战死,哪怕是为了弱小的生命,或是微薄的荣誉!
就在这时,莱特脑子里又突然迸出一个连自己都震惊的主意,那就是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卷走——这样的事他以前做过,却没想到经过一番沉睡之后这种念头还如此新鲜。自从他的记忆开始恢复,黑暗之力就像他脚下紧追不舍的阴影。
“饭就要凉了。”骑士从凳子上站起来,懒散地走到橱柜前。“为什么你不多煮点,好让我也在这儿开怀畅饮。但不要怪我,我每次到这来总是闻到诱人的香味,无法克制。所以,为什么不来点红酒呢?”
莱特赶紧把脸缩回阴暗的缝隙,眯着眼注视橱柜对面的男子,却看不清五官,因他戴着头盔。只感觉他盛气凌人、血气方刚,言行举止似曾相识,但也似乎只有一面之交,印象模糊。
只见他毫无顾忌地抓起一瓶酒,咬着牙,使出蛮力拔开活塞,将鲜红的液体倒入橱柜架上两个银制酒杯中。这一幕不免让莱特咬牙切齿,如同看见鲜美的人血落入恶兽嘴中。
女子一直沉着脸,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管把手中的活塞挤入一支调配好的试管口上,置入试管架。男子舔了舔嘴,把酒瓶放回橱柜,随后把酒端到桌上来。
“唉——”男子泄气地叹了一声,端起一杯酒,喝了一口,随后抓起那根试管,举到眼下摇了摇。浅蓝色的液体如海滔滔,跳动的光波投映在他呆板的脸上。
“为什么你总喜欢搞这些?”他若无其事地说,而后皱起眉,将他的铁皮护手搭在女子肩上,但被对方支开。骑士一脸窘态地走到一旁,嘀咕了几声:“又是那个噩梦?对吗?那个血灵?还是哪个不同凡响的嗜血者?”
“你对我一无所知,你只是一个战士。”女子毫不客气地说。
骑士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双手往胸前一叉:“看来还是让你继续龟缩在自己的试管里,永远不为人知,没有空气,也没有荣誉,就像这些干花。”
“我不需要你的酒气,这里只有花的香气。”女子忿然说道,“我也不需要荣誉,我不知道它是什么鬼东西。”
“我们和血族争战,每次都赢得荣誉。”骑士抬高了他的嗓门:“荣誉就像一顶王冠,它的光芒傲视群芳,它将周围所有的快乐全部吸吮,众人的赞美将其润色。却不像这里的残花一支,不种在花园中,只栽着污泥里。”说完,便露出一个生硬的微笑。
“说的没错,斯通尔。”女子沉闷地说,“就算你喝下神药,披上白皮,拉长双耳,穿上白银铠甲也无法变成白净之灵。”
“……”骑士木然望着她的肩膀,陷入尴尬的沉默,许久后才放下手中的酒杯,埋着头,沉着脸走出这个石头房间。
躲在橱柜背后的莱特终于松了一大口气,闭上发昏的眼睛,感觉自己已经全身无力,好像又要坠入死寂的长眠。不,他不能再这样折腾下去了,他必须想出一个法子,一个借口,逃出生天。
恐惧的寒气又从他背后飘来,使他脊背发凉。他不得不扭头回望刚刚走过的裂缝。它是那么黑,莱特依然感觉到它的威慑:真是一道高深莫测的断崖,使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随后被人理与人情的巨墙挤压,亦是“魂体过盛”的苦果!
就他目前的处境来看,他已经成为东德斯兰的头号通缉犯。在他背后,凶残的血族大军正在搜捕他。在他面前则是一张不忍直视的精灵法网,一支命运之军。看来他已经进退两难,正反都是死。
怀着必死之心,莱特又将近乎绝望的目光投向右侧这个装满美酒和佳肴的橱柜。透过狭小的木头接缝,他又看到那个倔强的女子。她正在埋头吃饭,面色忧郁,举止深沉。她只吃了几口,便扔下勺子,离开了桌子,随后是沉闷的碰撞声和金属的碰击声,房门已经紧闭并且反锁。
女子又走到桌旁,将桌上的蜡烛吹灭,莱特能听到她躺下床时的声音。不能再躲下去了,他必须有所行动!莱特试图给自己壮胆,但他好像忘了自己是沉睡者,此时的他已心力交瘁,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死寂的黑暗将他全身笼罩,沉寂之心又陷入沉睡的阴影……
一个混乱的力量在阴影之中蠢蠢欲动,一直对他虎视眈眈,好像他身上有一件法宝。莱特低头一看,发现在他身下,有一个秩序的力量,是他之前从未有过的。但这对他来说也不太陌生,好像这本来就是他的一部分,是命中注定之事。
莱特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个婴孩,乃是他自己的亲生孩子,也是他的一切。但他感到非常不安,因为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那个混乱力量正在暗中摩拳擦掌,试图夺走这个婴孩!
就在这时,他转眼一望,即刻望见一个神情狡诈的黑衣人。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混乱之力即可辨明他的身份,那是瑞根魔主!只见他穿着黑袍,面容冷傲,目光凶狂。更令他惊异的是,他看他的时候就像在照镜子——瑞根魔主的外貌竟然跟他一模一样!
直到这时,莱特才从恍惚中惊醒。此梦虽短,却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他真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孩子,若真如此,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是一个沉睡的黑暗之日,特别对沉睡者而言:每次醒来都是黑夜,每接受一个新奇之物,每一次变更,都意味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每一次“新生”,也都是一个死亡的警示。
如此幻梦,又让莱特想起“微笑俘虏”的故事。然而,当他再次闭上双眼时,他的回想又变成了旧梦。那是一座大城:起初,它只是一座木垒,但对敌并不强,无论如何攻打,都不能撼动它片瓦;后来它用上了石砖,加强了防御;而敌人也变强了,他们破坏了石墙,只因兵力不足而无法继续进攻;但恶敌已经激怒了它,使它不断扩建、升级、改造,越发严防死守;但敌方这次只派来一位柔弱的女子,她片言不语,只有笑脸相迎;殊不知她的微笑实乃勾魂摄魄的催眠术,魅力十足,催人入梦;“微笑的俘虏”俘获了众多人心,她的微笑在市民的赞叹声中变成了阴笑;脚下的地也在震,愈发频繁、强烈;“微笑的俘虏”终于发出惊天动地的狞笑,紧接而来的,是山崩地裂的强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