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升高了。奇威塔依然宁静,但头一天高速上堵车的惨痛经历让我预感这种宁静不会维持多久了, 于是9点钟,我离开了奇威塔, 走在长长的天桥上的时候,第一波成队的游客迎面而来。
因为不喜热闹,整个上午我都呆在旅馆里,与MAURIZIO的约定成了我中午重返奇威塔的唯一理由。
虽有思想准备,复活节的游客之多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料。天桥上的人流连绵不绝,桥头的售票亭前还排起了队! 是的,居然有售票亭,2013年才建立的。虽然1.5欧元的门票不贵,但在意大利极为另类,这个遍地世界遗产文物古迹的国家,除了博物馆性质的地方,很少有其他景点收门票的。 巴尼奥雷焦的新市长说,地质监控显示奇威塔下的山体又出现了多处严重裂缝,西面的房屋道路和文物存在崩塌的危险,抢修维护急需资金。这或许是能让门票被公众接受的唯一理由,博物馆收门票就是因为维护文物维护费用高,而奇威塔的维护代价也极高;维护代价更高的水城威尼斯还有丰厚的酒店餐厅航运和零售收入支撑,而奇威塔这个弹丸之地吸引的大多数一日游的游客,很难为当地财政做出多少贡献。(象我这样在奇威塔或者巴尼奥雷焦过夜的游客就无需门票,凭旅馆老板给的证明即可。)
古城内人更多。这是正午一点的大教堂前,绝大部分游客都在吃午饭,所以画面上的人看着还好,午后三点我再经过时,广场上的人流可以用“摩肩接踵”形容,那一刻,我恍惚以为自己在罗马。
毛豆子在文章中说, MAURIZIO的餐厅在地下的洞穴里,餐桌边就有伊特鲁利亚人留下的水槽。我一路幻想着踩着幽暗的台阶步入一个神秘古老的空间用餐,来到这家叫ALMA CIVITA的餐厅门前,却发现餐厅的地下、地上、甚至餐厅门外的巷子里都坐得满满的,还有顾客站在门外手持香槟等待座位。
推门而入,迎面而来的是MAURIZIO的父亲SANDRO,依然穿着毛豆子四年前拍的照片中的那件红毛衣,衬衫和长裤也大同小异。他用一种忙得焦头烂额中强撑的礼貌与耐心跟我说:“对不起, 麻烦你到别家去吧, 我们没座了。” 就在这时,我在门边的台子上看到了一样东西,立刻指着它说:"这是我朋友写的! 我大清早就答应MAURIZIO要来你们家吃饭的!“
那是刊登着毛豆子的文章的中文杂志,翻开在有着MAURIZIO父子俩的照片那页,与留言本和其他媒体报道放在一起, 已经翻得有些残旧了,仿佛染上了红酒橄榄油与松露的味道。 当杂志上和杂志外都穿着红毛衣的SANDRO同时出现在我的镜头里, 毛豆子的感受是”好象四年从来没有流逝过,而我和Sofia只是擦肩而过的地隔日遇见他。“
而隔日只是幻觉,四年足以让我和毛豆子遇到两个截然不同的奇威塔。毛豆子来的那天是3月18日,而我是3月26日, 一样的初春季节,毛豆子见到的是一个猫比人多的奇威塔,她是这家餐厅唯一的食客,而我却花了二十多分钟等座位,期间忙进忙出的SANDRO两度扶着额头跟我说:”人太多了,太多了“。 我想,复活节是一个原因, 但不是唯一原因。
我终于坐在了饭店门外的一张方桌边,等待品尝 MAURIZIO的手艺。当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黑松露宽面端上来,我举起了相机,忽然一只大手捏着一朵小小的仙客来乱入画面,让临时改变构图的我拍了张跑焦的照片, 我抬头一看,是SANDRO。
已经两点多了,餐厅的忙碌程度略有缓解,SANDRO就坐在我的桌子边上陪我聊天。 他又一次次地抱怨游客太多,期待复活节过后可以清净一点。我终于忍不住问了那个几次欲言又止的问题:“可是,没游客你不就没钱赚了吗?” SANDRO说:“太多了, 我们对付不过来,忙得都没有了生活。奇威塔只有这么大,没地方开新饭店,所以每家饭店都很忙。这几年游客越来越多,这么小的地方,这么多的游客,不一样了...... ” 聊熟了, SANDRO好几次拥着我的双肩说:”你一定要换个安静的季节再来,这是一个浪漫的地方,你不该错过它真正的美。“他说,好些意大利名人都在这里买了房子,他念了几个名字,有一个引起了我的注意:”GIUSEPPE TORNATORE? 你是说那个导演,《海上钢琴师》《天堂电影院》和《西西里美丽传说》的导演?“ ”嗯, 他每年都来这里,在安静的季节里,他来这里写东西。“
感觉厨房里的MAURIZIO还没忙完,用完餐我依然坐在那里跟SANDRO乱聊, 我们聊奇威塔,聊意大利,聊生活,还有,爱情---- 因为意大利人总是好奇心重,聊十分钟就会询问你的婚姻家庭状况,然后发表他们的哲学高见:) ”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而且,我相信你的内心比你的外表更美,因为你很甜,只有内心美好的女人才会这么甜的。“ SANDRO如是说。 无目的地恭维女人是老派意大利男人的优良传统,是他们的社交礼仪的一部分,年轻一代因为越来越重的生活压力已经渐渐抛弃了这种”公益行为“。虽然我抗议说自己早就不是女孩了,但我承认这是我听过的最受用的恭维。
SANDRO还主动带我穿过一桌桌食客,去看他们的酒窖, 那是用两千多年前的伊特鲁利亚人的墓室改建的。
三点多了,我该离开了,就试着到厨房跟MAURIZIO打招呼。他依然在忙,如同乐队指挥一样指挥着整个厨房,我曾经看到他同时操作五盘不同的菜,面对着操作台上方贴着的单子念念有词半秒不停地忙碌,烤、煮、煎,几个火同时开工。我尴尬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MAURIZIO还是很友善地拥抱了我。
本来我已经跟MAURIZIO告别过了, 餐厅的女经理又把他从厨房里拎了出来, 非让父子俩跟我合影。我实在不好意思再打搅MAURIZIO, 女经理说,没事,最后一桌客人的主菜已经全部上了,剩下的其他人能做。
离开餐厅后我又在古城里转了一圈,因为人多,基本没拍照。如果我对SANDRO的介绍理解无误的话,导演TORNATORE的房子应该就在这条圣德文路上。据说,他家门前有长台阶,可有长台阶的有两家。
我又离开了奇威塔, 然后,在黄昏时又一次与游客潮逆向而行回到了眺望它的山谷边上。 残阳如血,奇威塔仿佛在燃烧, 整个山谷又变成了一首交响诗,比日出时更为绚烂厚重。远远望去,天桥上最后一批离开古城的游客就象小蚂蚁。 面对那样的画面, 很容易感到人类既渺小又伟大, 既盲目又执着。 孤寂的垂死之城也好,宾客盈门的天空之城也罢,奇威塔依然是那座两千来一直在各种打击与威胁中努力延续着自己的生命的城市, 我无法预测它的命运,只希望数十年之后,数百年之后,它依然可以唤起某一个来自远方的天才的奇思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