玱玹一挥手,出现两坛桑葚酒,开一坛推给小夭,再开自己那一坛,“咱们刚回朝云峰时,都是这样喝酒的,还记得吗?”
“嗯,你打算在这呆多久?”
“再陪你呆一天,必须走了。”
“嗯,我比你再多逛一天。”
“接下来去哪?”
小夭没有回答,把鱼尾伸入水中,拍打水面,溅起水花。
玱玹赶紧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担心你的安全,鬼方这地方人妖混杂,大荒律令在这里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况且涂山璟没跟你一起来,我把潇潇留给你吧。”
“我有驻颜花,有左耳,还有闯荡大荒三百年的经验,放心吧。”
“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你是涂山璟的妻子,是西炎玱玹的妹妹,不必再吃苦。”
小夭望向看不见边际的罗刹海尽头,心想,璟在做什么?瑱好些了没呢?
“小夭,你离开这一年,我很孤独,虽然身边人来人往,可是如同身处极北之地,是那种真正的孤独,你能理解吗?”
玱玹这句话,让小夭想起自己在清水镇山上这一年,每天夜里,那种巴肝巴肺的思念,每个月圆之夜,心碎成片片的凄楚。
那种一种虽然身边有人,却时时孑然一身的孤独感,憋了一肚子话,却无人可倾诉的寂寥感,跟玱玹说的孤独,应该是差不多的。
玱玹抱起酒坛喝了一大口,抹一下嘴,“我身边有很多值得我信任的人,但是,那是从属关系,褪下权力的面具,能直面我内心的人,除了你,没有第二个,潇潇不行,阿念不行,均亦、应龙,还有外爷,都不行。只有你,不管我在皓翎还是西炎,或者后来到了辰荣山,你一直都当我还是朝云峰上那个没长大的孩子,那个没用的哥哥,灵力不如你、胆子也不如你。所以你一直在用力保护我,把我看得比你自己还重要。这种感受,我从没在其他任何一个人那里得到过,所以小夭,你能明白你对我的重要性吗?”
明明罗刹海上风平浪静,可是榻船一直在自行漂移,小夭专心摆动鱼尾溅着水花,一直未抬头。
“小夭,其实我跟你一样,最想过的,不过是最普通的生活。”玱玹又喝了一大口酒,“那次你喂我吃毒凤凰花的时候,你知道我想起了谁?”
“谁?”
“我想起了我娘,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扔下我,非要赴死。”玱玹摆摆手,阻止小夭说话,“我不是天生就属于权力,权力只是我的工具,我用来保护亲人的工具。小夭你相信我,我不会学爷爷,把权力当成伤害亲人的工具。从你被送去玉山开始,我就意识到,我一定要拿到权力。如果当时我有权力,能够保护你,你就不会被送去玉山,你就会一直是朝云峰上那个无忧无虑、无法无天的小女孩。如果当时我有权力,爹不会死,娘不会死,姑姑不会死!在皓翎跟师父学习那些年,我游遍大荒,看到太多战乱和离散,对权力的欲望就更强了。我想,有朝一日等我拿到权力,要让大荒各族安居乐业,不再有杀伐争战,不再有族群之间的歧视,不管是神族、人族还是妖族,凡是大荒子民,都享受同等权利,都能娶妻生子,都可以享受天伦之乐。”
小夭抱着酒坛,静静听着。
“我还想过,到那时,我就回到若水族,娶一个我喜欢的女子,一直陪着她,过最普通的生活,一生一世一双人。可能开一个酒坊,每日研究怎么把酒酿得更好喝,下雨天没有客人光顾时,就跟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坐在花树下,下下棋,喝喝酒,吹吹风,等着太阳出来,陪孩子一起看彩虹,让他拥有一个不曾经历杀戮和离散的童年。”
玱玹说得激动,仿佛这一切已经实现,唇边带笑,双目炯炯闪着光。小夭定定看着他,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可是我姓西炎,从出生那天起,这个姓氏就剥夺了我的自由。我不是天生就属于权力,也并不念恋权力,我只是更早就背负了你的身世,小夭。作为赤辰的女儿,总有一天,你势必要被全大荒讨伐,只有我坐上至高的王座,才有能力保护好你。”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小夭觉得心里特别特别暖和。
“一开始,统一大荒并不是我的梦想,后来走着走着,在别人眼里,包括在我自己心里,就成了我的梦想。”
“那你原来的梦想是什么?”
“刚才说了,只娶一个女人,只对她一个人好,有父母的见证,有族人的祝福,生儿育女,过安安稳稳的幸福生活。”
小夭打趣道:“现在娶了十几个,赚到了。”
玱玹垂下眉眼:“可这不是我想过的生活。”
“开玩笑呢,我明白,你是为了大荒苍生,牺牲了自己。”小夭说完有点迷糊,这种牺牲,真的很必要吗?真的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玱玹也在想同一个问题,若当初没有娶瞫淑惠、离戎妃她们,也没有娶馨悦和阿念,会怎么样?
小夭忽然诚恳地说:“流浪三百年,九死一生,对我的影响太大了,我当时就想,如果我能侥幸活下来,天下苍生那些跟我都没有关系,我只想过我自己安稳的小日子。跟你相认之后这一百年,慢慢的,想法不一样了,因为璟,更因为你。这一百年来发生这么多事,我发现,每个人都很难简单地选择单一的生活,我想要的岁月静好,良人陪伴,其实也是建立在有你们这样的人整天处心积虑打打杀杀基础上的。”
小夭的眼睛水晶晶的,两颊透着酒后的粉红,玱玹转头看向海面,“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只要你过得好,我的努力就值了。”
小夭拍拍玱玹:“幸亏是你,若是五王当了西炎王,大荒现在,西炎是西炎,中原是中原,两个阵营不定闹腾成什么样呢。”
“若是五王当了西炎王,相柳或许不会死。”
玱玹此言一出,立刻后悔,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小夭的禁忌话题,生怕小夭当场翻脸。
小夭抬头看着头顶上在树根团里嬉笑玩耍的小动物们,表情未见变化。玱玹索性继续问:“相柳战死,你恨我么?”
小夭终于收回目光,笑问:“我从未跟你说过,相柳和防风邶是同一个人,你恨我么?”
玱玹放下心来,顺口一问:“到底相柳是防风邶,还是防风邶是相柳?”
“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相柳不想真容示人,借了防风邶的容貌躯壳吧。”
“真的防风邶呢?”
“应该还在极北之地吧。”
小夭把鱼尾挪进榻船,发现一串小贝壳吸附在鱼尾上,甩了几次没甩掉,玱玹弯腰帮她一一摘下来,扔进水里。
小夭不理会玱玹的反对,脱下东海鲛人鱼尾裙,换上鱼阗族绿袄红裤,跟玱玹一起又穿街走巷逛了一整天。
小夭惊叹道:“罗刹海市怎么这么大?我们逛了有一大半了吗?”
玱玹:“连一小半都没到。”
小夭悄声问:“听说这里有买卖性命的铺子,还都是大荒各族重要人物的命,你知道在哪里吗?”
“你想买谁的命?”
“我想知道我自己值什么身价。”
玱玹一笑:“跟我来。”
这家铺子在一个死胡同尽头,柜台上稀稀拉拉摆着一些文牍,还有几个人头骨。小夭正好奇地东看西看,戴黑面具的牛角店主迎出来,一言不发,先伸出一只手。
小夭正思索他是不是要钱,一眼瞥见玱玹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两人,玄冥戴面具,潇潇蒙面纱。潇潇亮出西陵氏族徽,牛角店主拍了三下手,身后两扇石门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