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凝国四大家族中，泫陵顾氏综合实力最强，涣陵甘氏作战能力最强，但若论在凝国文坛最具声望、最具影响力的家族，则非洛陵杜氏莫属。

洛陵杜氏，是最不缺能诗善赋之人的书香门第。凝国历史上数不胜数的大才子都是来自于洛陵杜氏，杜氏一门产出的诗人、散文家、书法家、画家……比其它三大家和叶氏王族加在一块都要多。洛陵杜氏在整个凝国文坛之名誉与声望若是称第二，则整个凝国没有哪一家刚称第一。在艺术领域的造诣，洛陵杜氏是其它几家拍马也没办法赶上的。

当然，洛陵杜氏能够在凝国立足显然不只是依靠其在文坛的声望，笔杆子再厉害，不也依旧替代不了枪杆子？在文坛上的巨大声望，仅仅是洛陵杜氏本身庞大实力的一个外在体现，洛陵杜氏真正强大的，是其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本领。

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作为书香门第的洛陵杜氏，其青年才俊们，无论男女，都是凝国上下公认的最优秀的一批配偶。凡是杜氏男子都堪称温润君子，凡是杜氏女子都堪称窈窕淑女，其它家族如果想要为自家青少寻得良配，洛陵杜氏都会是他们首选中的首选，而洛陵杜氏显然也乐得用联姻的方式拓展并维系其与各大族的关系。

也许单论杜氏一门，其本身未必有足够过硬的实力可以与其它大族一较高下，可要是拉上杜家的众多女婿或者小舅子等一众亲戚，那杜家就会变成谁都不敢轻易招惹的存在了。这也是洛陵杜氏独有的立身之道，广交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自己不轻易招惹别人，但明确告诉别人，自己不是好惹的。其它的大族，都将杜家当成潜在的盟友，没有人愿意把这样关系深厚且错综复杂的家族当成自己的敌人。

而在凝明王时期，洛陵杜氏继续发挥其家族特色，与叶氏王族关系紧密，并且作为一样必不可少的粘合剂将叶氏王族以及四大家族团结在了一起，众多家族精诚合作，共同努力，开创了“荣光时代”的盛世。

甚至连叶绫自己，也和洛陵杜氏有不浅渊源——她的母亲便是洛陵杜氏的闺女，而且这场婚事还是由凝明王亲自为自己的儿子操持的。如今杜家家主的妹妹，即是叶绫的生身母亲，也是她父亲的第一任王后。

之所以说是第一任，是因为她的母亲在她父亲继位不久后暴毙而亡，死因成谜，没过多久叶修便另立了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女子为王后，也即如今的凝王后。而在母亲逝世时，叶绫还十分年幼，没有留下多少关于母亲的记忆，也鲜少听王宫里的人提及过她的母亲，就仿佛这个生育了她的女子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只有叶绫听自己的叔公叶潇谈起往事时，叔公会感叹自己的相貌几乎和自己的母亲一样，一样的美丽无双，一样的风华绝代。而每当叶绫想要多了解有关自己这位来自洛陵杜家的亲生母亲的事迹时，叔公往往语焉不详，劝自己不要把过往的事情放在心上。渐渐的，叶绫也就把关于自己母亲的事情都抛诸脑后。

叶绫寻觅人才的第三站，正是洛陵杜氏，这一次还是由她单独出马，前往长凝城内的杜家拜访杜家家主，或者说是她的亲舅舅。这一次来，叶绫不但是抱着招揽人才的愿望而来，也是抱着了解自己母亲的愿望而来。身为自己母亲的亲哥哥，杜家家主一定很清楚自己母亲的往事，叶绫多年来的疑问，或许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而这一次叶绫希望收为己用的人才，同样在她登门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与先前两次最大的不同是，这回她要招揽的人才是个女子。

作为书香门第的杜家，可不仅仅只有男才子，在杜家崇文博学、有教无类的家风浸润下，杜家也诞生了不少的女大才子，而叶绫要找的，正是这样一位女大才子。只不过这位女才子的状况和之前的甘兴几乎相同——她目前也是离家出走的状态。

说起这位女才子，那可的确是相当了不得的人物，她是如今杜家家主和其夫人最疼爱的女儿，从小便有神童之名。博闻强识，各类书籍只需阅览一遍，便可过目不忘。在年仅七八岁时，就能出口成章，落笔成诗。其所作诗歌，就算是文坛的老前辈也都不由地由衷赞叹，称此子日后之前途不可限量。

本来事情也确实在一天天地朝着期望的方向发展，这位幼时成名的女才子渐渐长大，其才情与学识亦是突飞猛进，才十来岁，就已经是学富五车，汗牛充栋，赢得无数文人墨客争相吹捧。人们都说，这世上的才情有一石，而这位女才子则独占八斗。

她的优秀，引得了不少杜家的自家人眼红，这些杜家才子接受不了日后要由一介女子挑起杜家在文坛上的大梁，成群结队地向此女发起挑战，但从诗词歌赋再到琴棋书画，仅此女一人便力压众多才俊，在此女无与伦比的杰出才华下，就算这些才子们再一肚子气，也不得不向此女服膺。

此女也凭借其才貌无双，追求者能从王宫城门排到外城城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此女之后应该会找一个心仪的丈夫出嫁，夫妻和睦，过上相夫教子的安稳日子。可意外偏偏就出现了。

在此女十五岁时，她看上了一个出身寒微的士子，不顾父母反对，坚持和这名毫无背景的寒微士子在一起。她的父母虽然十分不满，但见自己宠爱的女儿如此坚持，也只得任由女儿，并且发挥家族的人脉，帮助这位士子仕途通顺。

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与不尽如人意，但这位女才子收获属于自己的一份幸福的，或许是不出问题的。她的父母忙前忙后，就等女儿何时开口，举办女儿和这位士子的大婚，唉！他们本来是希望女儿能在三大家族或者叶氏王族挑选才俊的，这样还能为家族搭上条人脉，可既然女儿喜欢，那只能由着女儿吧！

但就在这时，传出了一条惊人的消息——女才子看上的这名寒微士人竟是个虚情假意之人，对女才子从无真心，而是钟情于一名青楼女子。他表面上顺应女才子的爱恋，利用女才子为自己获取财富与地位，却在背地里和那名青楼女子亲热在一起。此消息一经传出，掀起一片哗然。

原本人们都在声讨这士人是何其之薄情、何其之无耻，而女才子又是何其之委屈、何其之不幸，但很快女才子干出了一件大事，令这件事的风向瞬间逆转。那女才子得知自己被士人辜负后，带着杜家的人闯入那名青楼女子所在的青楼里，命人直接鸩杀该女子，曝尸街头。

而那士子听闻后，跑到女子的尸体旁，抱着尸体痛哭流涕、久久不停，观者无不为其深情所动。于是又有新的传言开始流传开来，说是这名士子本就向女才子表达过了拒绝之意，是这女才子以其身份地位强迫这士子与其在一起，而士子的心上人一直是这名青楼女子。女才子不但为其一己私欲拆散眷属，甚至还使得有情人阴阳永隔。

这则新的传言传开后，再加上女才子鸩杀情敌和士子街头痛苦两件事的影响，众人对此事就有了新的看法，纷纷赞扬这士子才是真正的深情之人，并批评女才子心胸狭隘，手段阴毒狠厉，“杜家女善妒”的传言由此宣扬开来。曾经无数人趋之若鹜、视如皎月的窈窕淑女，转眼就成为了人们口中的“毒妇”“怨妇”，再也没有人来追求她。

而她之后干的事情更是让人匪夷所思，原本她的亲人们想要把那名士人狠狠收拾一顿，但却被她竭力拦下，甚至以死相逼，怒不可遏的杜家人这才暂时放弃了报复的念头。这名女才子更是荒唐，在这件事过后，她直接选择离开家里，出家修道，不久便在道观之中大竖艳旗，只不过碍于杜家威严，还真没有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前去光顾。

女才子的行径把她的父母气得是七窍生烟，大叹家门不幸，苦口婆心地劝说女才子快回家，他们一定为她找一个好夫婿。但女才子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说什么都不肯回去，既在道观里过着清心寡欲的苦修日子，又将招揽客人的艳旗高高挂起，生怕糟践自己糟践得还不够彻底。她的父母痛心疾首，可也实在拿女儿一点办法都没有。

而当叶绫了解这件事情的始末后，不由地皱了好一阵眉头，并为女才子感到惋惜不已——身怀不遇之才，当建不世之功，非但不能将胸中滔滔之才付诸于宏图霸业之上，反倒为小情小爱所迷乱，乃至走到自毁前程这一地步，悲乎？谬乎？诚不足取也！倘若叶绫是这个女子，不值得留恋的，她一秒钟都懒得多留恋，而是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她认为值得的事情上。

至于女才子的行为何尝不是一种逃避与自暴自弃？这一向是叶绫所看不惯的。但还是和上一次一样，叶绫先去杜府上拜访后，再去寻找女才子。

但当叶绫出发之前，了解了女才子事迹的顾攸却问了叶绫这样一个问题。

“公主殿下，您认为这名女才子究竟是恨这士人呢，还是不恨呢？”

注视着顾攸微妙的笑容，叶绫先是微微一愣。她稍微一想，遭人背叛，而且是曾心爱的人如此巨大的背叛，换作是她，她豁出性命不要也不会令对方好过，又怎么可能不恨？不仅要恨，而且是刻骨铭心的恨！

叶绫斩钉截铁地说道：

“怎么可能会不恨？她一定对这士人恨之入骨。”

顾攸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的眼里透着精明的光亮，对叶绫说道：

“您说得确实不错，遭心爱之人背叛，自然会恨。但您有没有想过，这位杜家小姐阻拦家人对那士人施行报复，并且如此糟践自己，为的又是什么呢？”

叶绫思索了好一阵。这个问题对她而言便显得棘手了，她从来都是爱憎分明的人，爱一个人时不遗余力地爱，恨一个人时亦不留余地地恨，不会采取拧巴而纠结的方式让自己如此之痛苦。女才子的选择，显然超出了自己所能理解的范畴，至少自己想了许久，都难以想出一个解释得通的答案。

叶绫将信将疑，给出一个勉强的答案。

“也许……她试图用其它方式报复那士人？”

“不，糟践自己，就是她报复那士人的方式。”

“啊？”

顾攸的回答使得叶绫一头雾水，哪里有用糟践自己的方式报复别人的？别人打了自己一巴掌，自己不打回去，甚至还要当着那人的面再打自己一巴掌，这不是纯纯有病吗？叶绫感到匪夷所思，询问道：

“为什么？”

“唉，公主殿下虽为女子，但对女性心理的了解还不及在下呀！”

“少废话，若我为寻常女子，你又岂会待在这里？”

叶绫语气变得严肃，而顾攸则微笑着连连点头，道：

“是是是！公主您是鸿鹄，其它绝大多数女子不过是燕雀，燕雀又岂能和鸿鹄相比？”

“行了行了，说正事。”

“好！”

顾攸顿了顿，随即收起笑容，换上一副肃然的面孔对叶绫解释道：

“公主殿下，情至深、恨至切的道理您应该明白吗？必须承认的是，这位女才子极其极其地钟情于这名士子，才会在得知士子另有情人后做出如此不体面的一系列举动。但她所作所为不是代表了她对士人心灰意冷，恰恰相反，她对那士人之情依旧无比炙热，她就是在通过糟践自己的方式让那名辜负了她的士人感到心痛、后悔，这才是她真正的报复手段，目的即是让那士子对自己回心转意、惭愧道歉。也许公主您本人无法理解，但您要明白，身处爱恋之中并为情所困的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叶绫点了点头，但还是很困惑。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被人扇了一巴掌后自扇一巴掌的奇人在啊！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让他人感到愧疚？这是什么扯淡的报复手段？自己不爱惜自己，不替爱惜自己的人爱惜自己，却要为根本就不爱惜自己的人而糟践自己，真的是罪过啊！罪过啊！

叶绫身上升起一股恶寒，猛地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荒诞不经的思想抛出自己的脑子里，免得自己的头脑也遭到污染。

她看向一脸悠闲如同对自己的判断胸有成竹的顾攸，升起一丝疑惑，询问道：

“你是男子，为什么能知道得这么清楚？该不会……”

叶绫本想询问顾攸该不会是和这样的女子交往过，但顾攸赶快矢口否认，并向叶绫说明道：

“公主殿下误会了，在下虽不敢自言是什么堂堂正正的君子，可辜负其它女子之事，在下从来没干过。但在下能知道得清楚，是因为在下的确接触过这样的女性。”

“哦？”

回想起往事，顾攸的眼里有一股淡淡的慨然与伤感像是烟囱中升起的白烟般飘荡着，他苦笑一声，叹道：

“这个嘛……在下就见过这样一个女子，她和她的爱人生育过一个儿子，可她的爱人却嫌弃其身份低贱，不愿带她进入自己的家门。这个女子既深爱着她的爱人，又想要报复她的爱人，她做的选择便是带着她的儿子来到长凝最为混乱、最为肮脏的外城街头居住，即便她本可以内城里安居，她想要的，就是她的爱人的一声道歉——只不过，这声道歉，她到死也没有等到。”

顾攸凄凉地笑了笑，通过顾攸的神情，叶绫已然可以猜到这名女子的身份，看向顾攸的眼神中也多了一丝怜悯。见顾攸一下子陷入伤感，她来到顾攸身前，微笑着安抚对方道：

“如果这个女子的在天之灵能看到他的儿子功成名就、认祖归宗的那天，我想她会很高兴的。”

叶绫轻轻笑着，而顾攸则感到一抹触动抚摸着他的心灵，他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嗯，会有这天的。公主您也多努力吧！能够追随公主殿下，是顾攸的荣幸，如果公主有任何用得到顾攸之处，顾攸甘效犬马之劳。”

告别顾攸后，叶绫往杜家的方向赶去。

当和顾攸谈及起对方的母亲时，叶绫也不免念及到自己的母亲——她，会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等自己到了杜家，应该就可以明白了。

叶绫到杜家拜访，同样得到了杜家人的热情招待，杜家家主得知是自己的亲侄女上门，一路小跑地就赶了过来。当他看见叶绫时，他整个人就像是石化了一般愣在原地，目光紧紧锁定住叶绫，久久无法挪开。

叶绫一时感到些尴尬，朝杜家家主笑了笑，拱手道：

“舅舅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