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离,若离……”父亲关切的脸放大在面前。我定定望着他,好一会才开口应声,刚张开嘴就咳出一大口水。
“咳咳……”我捂住胸口,肺里剧烈地翻滚。
直到脸咳的发烫,我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水。清亮亮的,很快与潮湿的石板路融为一体。
“快!”父亲冲身后使了个眼色,一个身穿赭石色粗麻长袍的年轻女人快步上前。她又黑又瘦,头戴兜帽,帽顶装饰着一片鎏金花瓣,下沿有四条飘带,底端系着轻若浮云的孔雀翎毛。
她一手执一柄铜铃,一手放在我的额头,大而无神的双目翻着眼白,念念有词地摇着铃。
“商主,小姐无碍,只是受了惊吓。”女人跪在父亲脚边回禀。
父亲挥挥手,她须臾退下。
“爸爸,你回来了?她是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娇俏稚嫩。
奇怪,我说话的嗓音怎么像个中学生了?
父亲愣了一下,两边侍卫投来询问的目光。“不必。”父亲向我伸出手,而我双腿酸软到无法用力。我踉跄一步,父亲赶紧用力搀住。
是了,游了那么久,又一直憋着气,换谁都会没有力气。
可是,我站直了怎么才到父亲胸前?
“宝贝女儿,爸爸一直在啊。你哪里不舒服,快告诉爸爸。”父亲低着头,轻声问道。
我望着他,终于看出问题出在哪里。
面前这张脸的确和我爸一模一样。但他不是现在的爸爸,而是大概十年前照片上面的样子。
他剑眉星目,脸颊饱满,一双薄唇略有些发白。
年轻时候的爸爸,用现在的话说,也是个帅气小鲜肉。
可我们是怎么倒退回去的?
父亲见我眼珠滴溜溜转,一声不吭地盯着长袍女人,只好耐着性子说:“这是新来的巫医玉岗,昨天不是见过的?”
这是什么地方,还有姓玉的人?浴缸,我还花洒呢。
我一脸茫然。玉岗低头弯腰走到父亲跟前,跪在地上小声说:“商主,小姐受到惊吓,记忆可能暂时出现一些问题……”
“她不可以有任何问题,可能也不行!”父亲厉声打断玉岗:“带小姐回去休息。”
侍卫护送我走出巷子。两个女人站在巷口,刚一看到我,就立刻扑通跪倒:“小姐请!”四条膝盖砸向地面的声音,吓得我不由倒退几步。
女人们看不出年纪。长相憨厚,皮肤黝黑,身材粗壮有力。她们的头发拢得整整齐齐,在头顶梳成一个高耸的马鞍形发髻。
她们向后退去,露出一顶金丝华盖的步辇,两边扶手上各刻着一朵小小的玉兰花。
“这是什么?”我惊异地问。
我当然认出来了,这正是古滇博物馆里珍藏的诅盟贮贝器上面,贵妇乘坐的步辇!
它为什么会一模一样地出现在这里?
“大小姐,这……是给您坐的……”两个女人爬到我的脚边,瑟瑟发抖地说。
紧跟在后的玉岗凌厉地剜她们一眼:“小姐刚受了惊吓,还不帮忙!”
两个女人这才会意,赶紧扶我上去。扎实的蚕丝靠垫稳稳地撑起后腰,头顶的华盖遮住了大部分阳光。我侧脸看向玉岗,她麻利递来一块帕子:“小姐热吗?很快就到了。”
“你叫玉岗?你姓玉?”我没接帕子,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女子。
仔细端详,她虽身材黑瘦矮小,但眉眼十分俊秀。眉毛浓密,眼窝很深,大大的圆眼睛灵气不足略显疲态,一张樱桃小口倒是粉扑扑地娇嫩欲滴。
她身上的乖巧和圆滑,矛盾又和谐地共存。
“正是奴婢。小姐说笑了,我们没有姓,本族女子名字多以玉为始。”
那岂不是有很多重名的?我看着地上还未全干的水渍,忽然有了一丝模糊的记忆:“刚才下雨了吗?”
“下了,好大的雨呢。”她的脸上浮出更深一层的惶恐,仿佛担忧我的记忆,又仿佛担忧别的什么。
“湖边离这里有多远?”
“湖边?小姐指的是……”
“抚仙湖啊!”我脱口而出。
“小姐……”玉岗小心翼翼道:“我们这方圆一百里,大大小小的沼泽倒是不少,您说的湖恕奴婢不知……”
难道这里竟不是抚仙湖?
步辇在一座奇怪的建筑前停下来。房顶大概呈扇形,不过中间低,两边高,一根根雕龙画凤的干栏像扇骨一样铺散开来,直冲天际。干栏的末端,每一根都雕着不同的动物,虎,豹,蟒蛇,鳄鱼,大象……
女人们手脚麻利地将我搀下来,看样子还想继续扶进院子。
“走开!”我烦躁地甩手,她们低着头快步退下了。
不消玉岗解释,我已经猜的七七八八。面前正上方的横梁上,刻着枝繁叶茂的玉兰花。
这正是我在湖底看到的石门。
我无声地走近,侍卫打开院门,两旁忙碌的人们都停下手中活计,驻足行礼。
有干粗活的男人,有端着茶具的女人。一个小孩子从后院跑出来,立刻被紧追其后的妇女捉住,瓮声瓮气地向我问好。
我蹲下,他怯生生看我。片刻,张开小手抱住我的脚踝。
记忆里冰冷的触感变成细腻的温热。彼时黑洞洞的眼眶,此刻也被灵动的大眼睛替代。满溢的生命力。
“不许对小姐无礼!”妇女跪倒在地,抖若筛糠。
“无妨。”我百感交集,朝空中抖抖脚。小孩瞬间被妇女倒提而去,哇哇大哭。
我明白了。这里就是抚仙湖底的大宅,那些尸体中的很多人曾经都属于这座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