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塔里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每天下楼时,都看到黑袍女孩排成一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灰袍越来越多从楼上下到大厅,个个匆忙奔走。我偶然遇到一起诵经的灰袍姑子,可她只字不言。
我把这几日的见闻统统告诉许绍,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没想到,来了权灵奘,不仅对巫术依然一窍不通,没有找出与回家有关的线索,似乎还卷入了更大的漩涡中。
没几日,又死了一个女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死法,这次则是靠门坐着,眼眶黑洞洞地正对大厅。像是示威一般,审视塔内的一切活物。
“她们不是能控制人吗?怎么不直接让所有女孩说真话?”
许绍叹了口气:“估计那几个无名师兄只能操纵人的行为,而且一次只能控制一个人,并不会读心,也不能强迫人说实话。”
这么说,权灵奘的法术也没有我想的那么厉害。
见我忧心忡忡,许绍安慰道:“这阵子乱,你没事待在六楼别下来。如果有突发情况,我跑上去救你。”
“你还救我……”我轻蔑道:“天天守着院门,人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被杀了,你都不知道。”
“该不会是你杀的吧?”我突然把头伸到他面前。
“神经。”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取了水赶紧上去。”
我哈哈大笑。快走到塔门了,身后又飘来一句:“烧开了再喝,小心里面有苍蝇屎!”
孙子真恶心,就是有也是你强迫苍蝇拉在里面的。我撅着嘴掩上塔门,一转身和清恩撞了个满怀。
她抱着一盆洗好的衣服,正要去院里晾晒。这下倒好,被我撞得撒了一地。我连忙帮她一件件拾回来,不好意思道:“有弄脏了的,我拿去再涮一遍吧。”
“不用。”她冷冷地,拔腿就要走。
“至少最底下那件要重洗一遍啊。”我把盆翻了个底朝天,手指不小心被一个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
清恩看到我的吃痛的表情,脸色一变,劈手把盆夺了回去。
我攥着手里的物件,在袖笼里细细摸着,是一把精悍的短刀。
“东西呢?”她翻了几下,逼视着我。
“衣服这么多,我帮你一起晾。”我笑着打开塔门。清恩愣怔一秒,瘦削的脸颊抽动两下,默默随我走进院子。
“为什么杀人?”我和她合力扯开晾衣绳。若不是凑近听清我们的对话,这幅画面好像一对好姐妹配合得当。
“我没杀人。”她小声反驳。
“她们得罪了你吗?”尽管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我还是忍不住心有忿忿。
“没有人得罪我……难道她们不该死吗?”像是下了决心,她咬着后槽牙恨恨道:“你是不是忘了那天,她们把你围在中间推来搡去,就像秃鹫看见猎物,恨不能把人生吞了。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一件袍子摊在晾衣绳上,我一寸寸抚平它的褶皱:“千辛万苦成为权灵奘人,每天却要看着新的伤口出现。修炼,疼痛,不知道何时能有半点回报。这个时候,来了一个新人,她毫发无损,顺风顺水。她们嫉恨,我能理解。”
“忍受疼痛?那是活该。嫉恨、嗔言……让她们痛苦的是自己的恶意。不去除心魔,指望每天念经就能成为大家,如此的僭越活该受苦,死不足惜。”她一脸厌弃。
“你不也有心魔……”我想说,那么你也该死吗?谁心里没有私欲,我真的没有吗?我自问没有那么高尚。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诵经对我不起作用而已。
“我当然有。”她自嘲地低头:“但我不会因为自身缺憾便指摘他人,更不会妄想走上三楼四楼甚至塔顶。一切虚妄,如梦幻泡影,早清醒早解脱罢了。”
“那你这么做又是为何?”我彻底迷糊了。
“女人多的地方便是如此。相互嫉恨,相互构陷。我看多了,烦了,一个顺手人情而已。”她疯魔般笑起来。
“她们罪不至死,你也没有资格做世人的判官。”我平静地回答,看向她举起袍子时露出的一截手臂,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皮肉绽裂的伤口。
“别再使这些小伎俩,别忘了你是为什么来的!”清恩发狠地掷来什么,原来是装创伤药的玛瑙盒子。打开一看,里面的药膏只受了擦伤,散发着草药味道的膏体依旧脑满肠肥。
她将晾衣绳打了个保险,提上空无一物的木盆,飘然离开。
一阵风吹过,卷起打旋的树叶,粗若几人合抱的阔叶榕作为背景墙安静伫立着。清恩的身躯在粗壮的榕树前,如同一只摇摇欲坠的受伤小鸟。
是什么让一个女人如此憎恶女人?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应该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仅仅为了几两碎银保我进来。
也许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善行,一种信仰。
天已经黑透了。我感到后背一片炽热,回过头,许绍遥遥地在院口望向我。我猛然反应过来,与清恩耽误这许多功夫,早过了伺候正使晚饭的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