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
已经好久没有下过雨了。那种能够将地都浇湿的雨,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于是饥饿。
抬眼能看见的,整个大抵都是黄色。
枯掉的茅草,和秃光的泥土,都是黄色。
村口的溪已经断了。早就断了。
连水都没有,何况鱼呢?
于是被带到城里,头上插着一根黄色的茅草。
城里,人也少。不太有人走动。
干旱时节,哪有人有余粮会拿来出售?
有价无市。
“等一下。”
有一个人停下。身后两人跟着他停下。
母亲抬起头。
“这个孩子,你是要卖吗?这可是个男孩啊。”
“老爷发发善心吧。只要您愿意,带走就是了。”
“回我的话。这是个男孩,你们家不要传宗接代吗?”
仅存的泪从母亲眼里渗出。
“养不活啊。人没了,哪有什么宗代……”
那人沉默。
“我有言在先。我是个墨籍,跟着我,他以后也只会是个墨籍的。”
“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好……”
那人转身:“给她拿一贯……算了,给她匀七斤粮。”
母亲脸上有了光,但很快变成惶恐,变成恐惧。
“老爷不要那么多、不要那么多……”
那人像是才反应过来。他看了看周围。
周围人不多。但零散地,有一些男人。眼中冒着饥饿的绿光的男人。
他们都听到了“七斤粮”这几个字。
那人看了看周围。被他目光扫到的人开始退却了。
不屈服于他的眼的一两人,屈服于另一样东西。
他不知何时握住的剑。
于是这片地方空了。
那人接过身后人递来的布袋,掂了掂,蹲下身。
“这是三斤米,你一家每日八两,可以吃六天。”
“多谢老爷……”
“你听着。五天之后你和你家男人,来这城东门。朝廷的赈灾粮快到了。”
母亲的脸上真切地有了光。
“不要再和别人说。三斤粮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莫再被人发现。”
母亲跪在地上,向那人磕头。
于是孔阿三成为了一个栖霞山外门的一个没有师父的弟子。
有人来指画他,去捡柴。有人来指画他,去洗衣。
他乐乐呵呵地,做得很开心。
孔阿三知道,自己还活着。
做的活计很多,每天把所有需要做的事做完之后,都会很累。
但他还活着。
饥饿就像是一生以前的事。
偶尔他会碰到一些不一样的人。
比如他抱着自己在树林里捡到的柴堆回去的时候,撞到过的一个人。
背篓里装满了枯枝,他身前也抱着不少。
为了尽可能少跑两趟,孔阿三都会在每次都尽可能地多捡一些。
以至于偶时候捡的太多,视线被胸前抱住的柴薪挡住。
所以他不会看见前面还有一人。
柴薪撞到那人的手。
那人看孔阿三。
却没有像过往的其他人那样,立刻大呼大叫“长没长眼睛!”。
“啊,抱歉抱歉。您没事吧?实在对不起。”
那人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孔阿三才注意到那人手里拿着一把半掌大小的刻刀。自己的一撞,刻刀将那人的手拉出一道沟。
血从沟中涌出,沾到那人手中的木块上。
“没事。下次注意点。”
孔阿三慌忙将手里的柴薪放下。孔阿三想要做点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那人的刻刀已经消失了。他将手指放进嘴里止血,嘴里的问话也就有些含糊不清:“你是外门弟子吗?宗门没有炭分发给到你吗?为什么要去捡柴用?”
孔阿三歉意地笑:“有啊有啊。我人皮实,用枯柴火就行了,碳挺贵的,省着点给其他师兄用。你有没有事啊?去山上医房看看?”
那人手指上的血却已止住了。那人看了一眼柴火,又看了一眼孔阿三。
“你叫什么名字?外门哪个门院的?”
孔阿三不说话,只是笑。
那人也不追问。他只是看了一眼手里的木头。
木头上的血也干了,一道沉红色的色迹顺着突兀的刻痕凝结在木头上。
“这玩意刻废了。送你了。”
那人将手里的木头丢给孔阿三,转身继续往内门牌楼的方向走。
这是孔阿三与白晨省的第一次相遇。
却不是他们唯一的一次相遇。
“晨师兄!”
孔阿三看站在牌楼前的白晨省。
“你来晚了。”
白晨省将手里的木头收进袖子里。
“抱歉抱歉。”
孔阿三笑。
“跟我来吧。今天带你去见一个人。”
白晨省将自己的腰牌交给剑侍,告诉剑侍,身后的人是自己带进去的。
“晨师兄,去见谁啊?”
孔阿三问。
“一个长辈。就是带着你去聊聊天而已。”
白晨省答得很随意。
路很远。
内门牌楼之后,山路看起来也和外门差不多。
来到一个小屋。
敲门。
孔阿三被暂时留在了外面。
“三师公。”
“呦,晨小子。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三师公,你这之前不是跟我说开始累得快了吗?我带了个人,你要是觉得行,就让他帮做一些体力活,你就可以轻松一点了。”
“你小子。好吧,给你个面子,看看能让你带来的小子是个什么材料。”
“多好的材料也看您收不收啊。”
于是孔阿三见到了三师公。
三师公老了。和当年城里的他相比,脸上的皱纹多了,拿着剑的尖锐气息也淡了。
但孔阿三毕竟认出来了三师公。
“哎呦,你这是干什么。”
有些老态的男人赶紧扶起了跪倒的孔阿三。
三师公好像没认出孔阿三。
“三师公。他是外门人,但我看下来,是肯做事肯吃苦的。你要是真不喜欢人服侍你,让他回外门就是了。”
“啊……我这里活不多,可都是洗衣做饭这样的杂活。没有拜师,也不会教你什么剑法。但是饭食肯定是比外门好一些,也多一些。你能接受吗?”
孔阿三点头不断,话却已说不出了。
孔阿三很明白,自己的命是谁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