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怀揣着仁潇医馆的记档,丰至瑶和陈平匆匆穿行在网织交错的灰黯巷陌间,往他们藏身的小院去。逼仄窄巷的硬泥地显是许久无人清扫,细密沙土厚积满地,在二人身侧扬起一团团隐约的柔软轻烟。灼烈的炎夏天光下,干燥的沙粒在他们脚底细碎低响,回荡在阒静的夹道院墙间,平添一分幽幽的寒意。面前一道拐角,角落里拉着几道细绳,上面晾晒的破衣烂衫赤条条地摊开,没有人来收取。看着这些衣衫上裹满的尘埃,丰至瑶皱了皱眉,打了一个冷战。
他们如今已经推定,这场时疫与显谕教脱不开干系。在皇宫时陈平就已疑心,显谕教应对这场时疫过分迅速了。不论是大规模地调集医护,还是在京城各个角落开展布道宣教,都显得他们早有准备。又结合丰至瑶的佐证,还在仲春时萧天明就接到了显谕教的指令,要求他在立夏,也就是时疫爆发的时候到得京城。这场时疫,很可能出自显谕教的预谋。再考虑到这疫病蹊跷的传播方式,不似自然的瘟病扩散,倒更像是用毒。
他们二人已摘掉了掩面的麻布。自出了仁潇医馆,陈平的脸色就很不好。丰至瑶走在前,频频回头,几次想说些什么,还是没说出口。看着陈平还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丰至瑶本是喜出望外。可一眼又看出陈平不仅因毒害之深而时日无多,他本人还对此不以为意,甚至隐然间流露出他迫切地想要赴死,丰至瑶又因说不出的怜惜而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你不必如此的,丰至瑶有些哀怨地想,这本不是你的事,交给我,这是我的事。
转过这道转角,他们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刹住脚步。一道微弱但异样的风声划过。丰至瑶紧了紧衣襟,抽出长剑。这是一把软剑,是展蓝在他离开药王集前命人给他送来的。去岁冬天,展蓝见丰至瑶的“阽无悔”已折断,便命执柏门中的资深铸剑工匠为丰至瑶重新打制了一把趁手兵刃,丰至瑶还没有想好给这把剑起个什么名字。陈平一手搭在了“及时”的刀鞘之上,余光已瞥见围墙上方掠过的几道人影。
一绺苍白的丝光闪过。丰至瑶知陈平如今不愿轻易动武,果断地抢身上前,扭动剑尖,顺势搅入想将他缠住的拂尘银丝之中。拂尘缠绕着,丰至瑶的剑尖却依着柔丝之势扭转抖动,反将丝丝缕缕尽皆鼓动得松散开来。拂尘猛地向后拉紧,想强行缚住丰至瑶手中剑,却被那长剑如一泻千里般切向荡开,若非及时卸力,又难免斩断若干丝线。
来者果是大内侍卫总领白裳。白裳举起堪堪收回的拂尘,几个由他亲传的大内高手同时从四面八方跃入窄巷,将陈平与丰至瑶前后堵住。两侧的院墙上也跃起密匝匝两列皇家侍卫,居高临下守伏着二人。
“终于让我逮到了。”包围圈已成,谅这两个蟊贼已是插翅也难飞,白裳冷峻地大笑起来,“我认得你们的眼睛,错不了。”
“你认错人了。我们不知道你是谁。”丰至瑶抵赖道。
白裳恶狠狠地叱道:“装傻充愣在我这儿可不管用。等到了天牢里,有的是时间叫你们好好说道说道。”
二人前后的大内高手一步步迈向前来,将他们堵得更紧了一些。
“怎么,滥抓无辜,天子脚下竟都没有王法了吗?”丰至瑶还是一口咬死不认账,“我们不过是普普通通两个医馆护理,能犯什么事儿,你又是什么人,说抓就要抓?”
“哪家医馆的护理照看病人还要在身上藏一把剑?”白裳阴森森地笑道。
“怎么,哪条法令规定了医护的身上不能带个防身工具?”
白裳狞笑起来:“你这小贼倒还有趣。我已经想好了,等你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我都要在你身上用些什么手段,叫你永远也再讲不出话来。”白裳又看向丰至瑶身后侧面向他的陈平,笑得更加狰狞:“你这刺客好生眼熟,你就是满天下都在追缉的张良吧。二十万两白银在我这儿算不得什么,但能把你这种人拿捏到我手上,可实在畅快得紧啊。现在你又加了刺杀圣上的弥天大罪,妙哉,这下我可想把你怎样就能把你怎样了。”
“废话无益,杀出去。”陈平在丰至瑶耳边轻声道。
丰至瑶捏了捏紧手中长剑,与陈平靠得更近一些。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横剑当胸,郑重地摆出了横流剑法最为靠前的起手式。这一式不为实用,只在行使礼仪。在京城的街道上杀害皇帝身边的大内近臣,他们真就再也无处可容身了。如果就连陈平都会阴差阳错地走到这一步,那可见他丰至瑶,更是注定终归只能做一个夹缝里藏身的幽灵阴魂。
陈平低声对丰至瑶吩咐道:“你身上带着东西,你先走。”
“不必。”丰至瑶一语未毕,横流剑法第一式“洪泉大荒”平地惊起,直取白裳首级而去。意外于丰至瑶猝然张满的杀意,白裳仍迅速地侧身滑步而过,拂尘旋卷,下捣丰至瑶空出的小腹。横流剑法第二式“东流不溢”,丰至瑶脚下轻跃,踩过几乎贴着他的小腹落下的拂尘游丝,剑身下压,骤雨般前冲激荡,将白裳逼得连步紧退。第三式“糅芳泽”,剑迹忽地流转,剑花在白裳眼前左右闪烁,尽管白裳手中的拂尘银丝也上下翻飞,灵动地将丰至瑶的剑势缠绵拖住,但丰至瑶仍瞅准一个空隙,一剑刺入白裳左眼。
白裳嘶嘶一声低吼,捂住左眼,后撤一步:“小贼,有两下子。”
四面合围的大内高手一齐涌上,口袋扎紧,要将丰至瑶与陈平二人一举扑下。横流剑法第四式“逝舟”,剑迹飘摇,飞逸无影,方斩开正前方的进犯,不及眨眼之间又向左右两侧的敌人接连劈下。第五式“浮回极”,切过围攻的大内高手,丰至瑶手中长剑又轻捷而稳重地直刺向白裳咽喉。
陈平靠在蒙满灰尘的墙边,不时“及时”挥下,为丰至瑶扫清自他背后袭来的大内侍卫。今日这一架,不消灭掉白裳很难收场。白裳原出身五大中原剑派之首的泰山派,三十年前就在江湖上成名,成名后又自创了这套以柔化刚的拂尘招式,后离开泰山派独自浪游四海。到得老年,本已半是退隐,结果又被钦点召为大内侍卫总领。陈平从未和白裳交过手,但陈平的师父冉雍过去和他比试过几次,只堪堪打成了平手。这家伙并不好对付。
果然,眼看丰至瑶就要得手,白裳却刹那间飞起一脚,以让人难以置信的扭转姿势将丰至瑶的长剑踢开一寸,同时拂尘绕下,瞬间攻守易势,柔韧的拂尘银丝顺着长剑翻卷,牢牢缠住丰至瑶握剑的右手与手腕。丰至瑶心中暗自一惊,待要收回力道,却已摆脱不得。他一咬牙,右手手腕翻转,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将白裳的拂尘游丝握得更紧,右背猛地紧绷,右臂收回,将白裳拽到自己当面。脚下抵挡住白裳的凌厉脚法的空间,左手一记勾拳,直截了当招呼上去。
白裳躲过这一拳,却也不松开拂尘包缠之势,也展开左掌肉搏。四面的大内侍卫都已被陈平利落地解决。他们二人就这样相互纠缠,翻滚着,生拽着,拳掌掀起他们周身风声呼啸。几轮你来我往下来,丰至瑶已谙熟了白裳出招变招的节奏。横流剑法最后一式“星海无梦”,此式无定型,要义只在拉开空间,切准时机,抓住毫厘之间刺取性命要害。丰至瑶算准白裳又是一掌要击向自己的右胁,脚下一勾白裳左胫,卸掉白裳踏实的掌力,就在白裳重新调整全身发力支点的这一瞬,左手抓住软剑远端未被缠住的剑身,凌厉一折,牵拉着弯折的剑身顺势而下,一气将白裳咽喉割开。
拂尘的力道倏忽软下,丰至瑶一脚踹开白裳迅速冷却下去的身体,终于抽出了右手和长剑。定睛一看,右手的手背手腕上已密匝匝地嵌下了数不清的深痕,此刻银丝的压力移去,一条条,一道道,正争先恐后地涌出细密鲜亮的血线,漫作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