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为什么难过?
仗着她看不见我,我便离得近了。直至跟着她进了小竹楼阁,命牌上明明白白写着“恩师陈道君”。才惊觉——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桌上的魂灯,是一分为二的魂魄,而我不过是其中之一。
羽化前,陈君实将魂魄一分为二。其一随着他羽化而去,另一被制为魂灯。
难怪这样,我仅是制灯时不慎分出的一缕残魂而已。
执念退却,我便散了。
那道灵障是由本体亲手施下的,为的就是要十五日来,她与魂灯无时无刻待在一起。
既护着她,又拘着她。
她身着素净又单薄,是在为我守孝。
透过魂灯,我忽地记起,她是凌熙时,是我徒儿,我此生唯一一个小徒儿。
那时候她才不过五岁,我牵着她的手,她坐在我怀中,她问:“师父,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白色的,我的是黑色的?”
她当然不知道,人是会生白发的,因为她已经忘了。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丧失了双亲,连带自己也丢了性命。
新生后,忘了过去,对人世一无所知。
“凌”这个姓是由她测签决定的,我曾为她取名“凌熙迟”。可后来我想,这不好。
有的事一旦在乎起来,连一点毫无理据都会担忧。
“凌熙迟”谐音“临熙迟”,但“熙”字带来的美好寓意怎么能来迟?她要一辈子都光辉灿烂才好。
残魂努力回想,过去与她,始终像罩着浓厚般清晰不了。
留给我的只有残损。
仙人羽化不会留下尸身,这十五日来,她守着一盏魂灯。
羽化一事,我早有预料,但仍觉太快了。羽化时,我双手抚着她:“师父可是羽化仙逝,怎么着都算功德圆满,寿终正寝,你难过作甚?”
我不算是一个好师父。
我将她带上这座山,为她疗养,教她术法、道理。自知时日无多,一切便心急起来。
十年时间,不足够。
对了,忘了说,我已有八百岁。
更准确地说,我是在逼她学会。
她又体质独特,早年间总受阴毒所困,经不起摧折。死而复生,哪能一点代价都没有,阴毒便是天道施下的惩戒。
每每毒发,疼得一张小脸绉起,全是泪光。
唯有安慰的是,这孩子天资纵绝,灵巧聪慧。她嘴上虽有抱怨,性子却是倔强,不肯辜负我的期待。
剑法、修为样样不落。
她说:“师父,我最喜欢你了。”
我问她:“你怨不怨师父?”
“有的时候,会有一点点。”她说着,比了个手势,“就这么一点点,一个小铃铛那么大。”
她喜欢小铃铛,便总将铃铛串在身上,左右手各持一个。
步子欢喜地跑到我面前,蹦蹦跳跳地说:“师父,你听。小铃铛好响,我好想好想你。”
渐渐地,我学会了照料她,不会在给她扎小啾咪时扎得一上一下。她将山上的花编进我的白发里,被发现了,便笑着说:“师父,我在教你的头发捉花蝴蝶。”
可我还是不够爱她,不然她不会数着一片一片花瓣说:“师父回来,师父不回来。师父现在就回来,师父过一会儿再回来……”
那是她六岁生辰过后的一日下午,她从我身上找到一片秋叶。是我在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附上的。
她说:“师父,我喜欢这片丑叶子。”
她捏着那片丑叶子,仔细地打量。打量叶子金黄的色彩和缺口处的焦黄。随后指着一本册子里的冬景图道:“师父,这个地方好奇怪呀。树上落了好多云片糕。”
突然地,我意识到:嫣然山上只有春季,没有夏、秋、冬,这孩子怕是连四季都不晓呢!以为外头和嫣然山上一样,只有春。
我是缕残缺的魂魄,过去与她始终像罩着层浓雾似的,想不完全。
我明确了她眼角的雨痕是泪?,摸了摸她的泪痕,说:“师父在这,师父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