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妹的婚事,请你们早点成全。还有,我家欠了一些债,债主现在逼得紧,要我马上还。我家暂时没有钱,想请伯伯与伯妈借些钱给我。等过了这一阵子,家境好转时,我再还给你们。”刘树人本不想多说,但又必须得把事情说圆活。他言简意骇,把话说得短了又短。
“要借多少?”姚家荣淡淡地问。
“八百大洋。”刘树人答道。
“八百大洋?”姚家荣大吃一惊,迟疑不决。
“爹,你就借给他吧。即使他将来还不起,那就作为我的嫁妆钱嘛。”姚小妹打着和声。
“放肆!”田晶圆瞪双眼,对姚小妹怒骂了一句。
“娘,女儿迟早是他的人。他现在有难,连书都没读了,我们帮他一把吧。”
“连书都没读了!”田晶听了,更是怒不可遏。在她心里,刘树人真是今非昔比。从今往后,他会是一个钱没钱知识没知识的家伙,这哪像是她思想中的姑爷啊。她夜饭前预测的事发生了。她这下完全明白了,刘树人这次为什么学校没放假就来了,他这次为什么不像往常那样背书包了。失望和痛苦涌上她的心头,她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可是,她这个时候又能说些什么呢?她只得忍气吞声。
“树人,你和小妹的婚事是早就定好了的,这你放心,我们会尽快择吉日让你们完婚。至于那八百大洋呢?数字虽不大,但也不算小。我一时半会也拿不出来。这样吧,我明儿给你一百大洋,你先拿回去。你那边再想想别的办法,我这里也想点办法。如若我们两家分头想办法,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姚家荣看着田晶脸上那副愤怒相,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他也不想让她在这个时候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他才对刘树人说出这番话来。他把他的这番话当成是他的缓兵计或是他的金蝉脱壳计。
是缓兵计还是金蝉脱壳计?刘树人绝对不会朝这方面想。他只知道,姚家荣刚才连婚事都答应了,如若姚家荣有钱,哪会不借钱给他呢?但他更知道,他明儿带回去的只有一百大洋,要还那些阎王债,只能是杯水车薪。回去怎么还债?他只能按照姚家荣说的,回家分头去想办法。
姚小妹听了姚家荣这番话,心里又是喜,又是忧。她心想,婚事是答应了,但那一百大洋确实少了点。她弄不明白,她爹为什么只肯给刘树人那么一点点钱。就她知道的,她爹两天前还进账了两千大洋嘞。但她不敢告诉刘树人这些。大人的钱大人做主,小孩无权干涉。她相信,她爹今儿这番话肯定是一个缓兵计,他往后会想办法帮助刘树人。
田晶却有她独特的想法,只是不想说出来。她认为,姚家荣的金蝉脱壳计用得高明,明儿先把刘树人打发走了再说。那一百大洋给了刘树人,就等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她抑制住内心的痛楚,强拉笑脸:“好,树人,就照你伯伯说的去做吧。”
“小美,快去弄些热水来。树人今儿玩累了,让树人早点洗脚早点歇息。明儿他还要趁早赶路回家嘞。”姚家荣凝重地说,说完,递个眼色给田晶,一起离席回房去了。
姚小美领着刘树人和姚小妹去侧房洗脸洗脚。等他们洗毕,她先送刘树人去客房歇觉,然后返身送姚小妹去楼上她的闺房。
次日,刘树人和姚家人吃过早饭,收下姚家荣给他的一百大洋,背上他那把纸伞,准备启程回家。
姚家荣和田晶坐在饭桌边没有起身,只对刘树人淡淡地说了声路上走好。
姚小妹牵着刘树人的手,送他走出姚家大院。分手时,她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早想办法早还债,早些时间来向她爹娘提亲成亲。
刘树人离开后,姚家荣几日都不曾外出,待在家里,寡言少语,闷闷不乐。除了吃饭洗漱,就是睡觉。
树欲静而风不止。终于有一天,田晶实在憋不住了,找着姚家荣套他的口气:“我说,荣爷,你不是答应给树人想办法还债的吗?怎么不见你有一点动静。”
“动个屁!这时候,刘树人说不定在卖他的破田嘞。不读书,没有田,没有钱,还欠债,他呀,穷光蛋一个,傻瓜蛋一个。我给他想办法?我能填得满他那个无底洞吗?”姚家荣吼叫道,这些天,他为这事伤透了脑筋。
“你不是答应过他吗?”田晶进一步套他的话。
“那是为了早点打发他走。”
“我也是这么想,刘树人别想再到我这里拿到一文钱。可我们的女儿怎么办?我们不能把女儿嫁给一个无知的穷光蛋。”
“他穷,叫他打光棍。”姚家荣狠心诅咒。
“可是,他们俩是定了亲的呀。”
“退亲!”
“好,退亲!”
姚家荣和田晶的话,姚小妹在楼上闺房里听得一清二楚。那些话犹如晴天霹雳,一声响过一声,声声砸在姚小妹的心坎上。她扑倒在床上,用厚厚的棉被蒙着头嚎啕大哭。她不想让她爹娘听见她的哭声。如果让他们听到了,她受到的可能是一顿毒打和责骂。她也不想下楼去跟他们辩论,说他们嫌贫爱富翻脸不认人。辩论也是辩论不过他们的,因为她知道,当今就是这么一个世道,连那父母官的衙门也是有理无钱莫进去啊。天哪,该怎么办?她终日以泪洗面,茶水不进。姚家荣和田晶虽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他们已毅然决然地不让姚小妹跳进刘树人那个火坑。他们吩咐姚小美白天黑夜看守姚小妹,提防她闹出什么不测来。
那日凌晨,姚家清火急火燎地跑到姚家荣的房门边使劲地敲门,在门外报告,姚小美昨儿夜里在姚小妹闺房外的楼梯下摔死了。姚家荣与田晶赶紧起床前去看究竟。果不其然,死者确实是姚小美。姚小妹也下楼为姚小美痛哭流涕。
姚小美不幸惨死,姚家荣先是心里一阵发酸,接着他灵机一动,决定将计就计。他对姚家清急促而严厉地命令:“快,快把屋后那口棺材抬过来,把小美装进棺材,牢牢地封棺,然后抬到堂屋里摆好。千万记住,告诉外人都说我家小妹摔死了。大家切记要保密。如若哪个敢泄密,我就杀了他。”
“爹,我没摔死!为什么说我摔死了?”姚小妹吃惊地大喊道。
“快,管家。堵住小妹的嘴,把她捆了,蒙上头,趁天还没有亮路上无人,赶快把小妹关到山边那栋楼下的地洞里去。”姚家荣继续命令。
“你这是为哪桩?”田晶疑惑不解。
“你别管。天亮后,请些道士来,热热闹闹做丧事,明儿叫刘树人来赴丧。”
姚家荣说到这里,田晶才恍然大悟,原来姚家荣是要用偷梁换柱之计来拆散刘树人和姚小妹的姻缘。
“不!”姚小妹还没来得及说第二个“不”字,嘴就被毛巾堵上了,手也被捆得牢牢实实了。家丁把她推推搡搡地送到山边那栋楼房,把她关在黑洞洞的地洞里。地洞门被死锁上了,门外还有二人把守。
姚家的堂屋里摆着姚小美的棺材,但神龛下挂着的却是姚小妹的画像。
十二个道士分坐在棺材两边,敲锣打鼓,唱诗颂经。院内天井边,四杆土铳轮番炸响,鞭炮声一阵盖过一阵,亲戚朋友为姚小妹哀号恸哭,姚家院内一片凄惨悲凉。
次日,刘树人得到姚家的通知后,急急忙忙、悲悲切切地赶来了。他身穿几天前来姚家时穿的那套服装,背上背的还是那把纸伞。他奔进姚家大院一看,神龛下挂着姚小妹的画像。他身不由己,腿不听使唤,踉踉跄跄向姚小妹画像前的棺材扑过去,撕心裂肺地哭喊:“小妹啊,你不能走啊。我们的姻缘是好姻缘,我们的姻缘是有头有尾的呀”刘树人哭喊过度,昏倒在棺材旁。
锣鼓声、唢呐声、鞭炮声、土铳声和着道士的唱诗声在院内轰响。这阵势完完全全是财主家的家人死后应有的阵势。
家丁将刘树人从地上扶起,用手指掐着他的人中穴。他慢慢苏醒过来,只觉得头脑要爆炸,两眼模糊不清,无数的妖魔鬼怪在翩翩起舞,个个鬼哭狼嚎。
田晶看到刘树人前来赴丧,她奔到棺材旁大哭:“女儿啊,你死得好惨哪。叫你晚上歇觉不要摸黑上楼,你偏不听,你摔死在楼下,好惨哪。你走了,今后谁来照管你爹娘啊?你走了,树人该怎么办哪?”
“女儿啊,你醒来吧。你不管爹娘都算了。你不能不管树人哪。你醒来吧,我明儿就让你们完婚。”姚家荣也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好不伤心。谁见了谁都会伤感,谁见了谁都会认为,姚小妹的爹娘在为姚小妹悲痛欲绝。
刘树人听见田晶和姚家荣的悲惨哭声,越发痛心疾首,简直要疯了。他从家丁的手里挣脱开,扒着棺材盖,口里狂喊:“把棺材打开,我要见小妹最后一面。打开,打开啊!”可是,那棺材盖已用几十根铁马钉钉死。刘树人用手扒不开棺材盖,又狂喊道,“拿钉锤来,把棺材打开!”
众人瞠目结舌,不敢动手。姚家荣怕刘树人打开棺材败露真相,忙上前劝阻:“树人,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他使眼色让家丁把刘树人从棺材旁扯开。
“伯伯,让我再见小妹一面吧。”刘树人央求说。
“树人,算了吧。你几天前才见过她的。这样吧,今晚上你就在这里陪她一晚上吧。明儿天麻麻亮就出葬。”姚家荣说完,跟姚家清耳语几句,然后与田晶一起回房歇息。
姚家荣刚才都这么说了,刘树人也只好作罢,忍着那颗爱慕之心的伤痛,眼泪滚滚流,守护在棺材旁,不时地燃蜡烧纸,祝愿姚小妹黄泉路上走好,来世再续姻缘。
姚家清要求道士们通宵达旦地鸣锣敲鼓,唱诗颂经。
次日黎明,出葬的队伍匆匆忙忙拥出姚家大院。前面,那十二个道士鸣锣开道,刘树人端着姚小妹的画像紧跟其后。接下来,八个壮汉抬着棺材推推搡搡往前走。最后面,送葬宾客缓缓蠕动,放鞭炮的人与放土铳的人忙个不停,纸钱在空中飞舞,恸哭声此起彼伏。场面宏大,人心悲哀。队伍朝着姚家荣山边那栋楼房的方向行进。
那栋楼房下的地洞里,姚小妹从昏迷中醒过来,隐隐约约听见洞外有嘈杂声。她睁开眼睛朝地洞的通气孔望去,一缕微弱的晨光透进地洞。她侧耳细听,那洞外的嘈杂声分明是送葬的声音。尤其是那唢呐的声音,格外令人悲哀伤心。她肯定那是她家在为她送葬。满腔的愤怒骤然而起,她使出全身气力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朝着那个通气孔奔过去。她把眼光投出通气孔外,天哪,那不是刘树人吗?他手里还端着她的画像啊。她急忙朝通气孔外放声大喊,可是,毛巾堵着嘴巴,任凭她如何叫喊,只有鼻孔才能发出点微弱的嗡嗡声。可怜哪,她的嗡嗡声怎能盖过那队伍里喧嚣的锣鼓声唢呐声土铳声和鞭炮声?她的嗡嗡声怎能传到几十步开外的刘树人耳朵里?
“安静,安静!姚小妹活了,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刘树人对众人咆哮着,拔腿就朝棺材奔过去。他以为,刚才她的嗡嗡声是从棺材里发出的,然而,当他贴近棺材侧耳细听时,却什么也没听见。
“树人姑爷,人都死了几天了,你还能听到她的声音吗?那是你的幻觉,你疯了。”姚家清这样来斥责刘树人,随即将刘树人推到道士们的后面,命令道士们敲锣打鼓继续前行。
地洞里的姚小妹对送葬队伍里刚才发生的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确信,刘树人听到了她的声音,但刘树人没有朝地洞奔过来。她不甘心,又使出浑身解数朝洞外叫喊。不幸的是,那些可恶的锣鼓声唢呐声土铳声和鞭炮声无情地把她的嗡嗡声完全堵了回来。她急疯了,想冲出地洞,告诉刘树人所发生的一切。可惜,地洞的门被锁着。她想把手从通气孔里伸出去对刘树人招手示意,可是,双手被牢牢地反捆在背后。天哪,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哪!姚小妹绝望了,倒在地上翻滚着、痛哭着、翻滚着、痛哭着,晕死过去,完全失去知觉。
姚小妹的坟墓修好了,坟前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写着:姚小妹之墓。刘树人向坟墓磕了三个头,然后热泪盈眶地随送葬队伍回到了姚家大院。他一见姚家荣和田晶,只喊了两声伯伯与伯妈,便又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树人哪,小妹已入土为安,让她在九泉之下好好歇息吧。你们俩今生今世婚姻未圆满,你就等来世吧。从今往后,你若还认我这个伯伯,哪天到了陬市镇,你就来家里做客。”姚家荣尽情安慰刘树人。
“是啊,你来了还照样是姑爷嘞。”田晶假惺惺地动情说。
刘树人背着那把纸伞返程回家。他郁闷透顶,怀念着姚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