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得快乐,时间就过得尤其快。当时他们11月底知道要在北京困住一段时日的时候秦强就给家里写了封信,嘱咐一些店里的事情,报个平安。12月中他们终于收到了回信,秦强裁开信封,里面工整的欧体赵面小楷写成满满的一页,显然是老三长生又跑去麻烦许老夫子写的。写的都是家常事,秦强很高兴兵荒马乱的大家还都健康安全。刘长生定亲了,是四平街上开鑫和记当铺的河北大城来的李掌柜的独生女儿。说好三月廿八娶过门来,老太太说希望秦强能赶回来。胡大哥因为打仗军校停课,紧急支援前方。因为一直跟马打交道,他就跟其他几个学员一起去加入吴俊升从热河赶回来增援的骑兵部队。战场上刀剑无眼,大哥又去参加最危险的骑兵队,秦强略有些担心。
这半个多月以来阿菊很认真地充当起了这个新婚妻子的角色,她本就是个温柔体贴的女孩,现在既然结了婚她更加凡事都按秦强的主意来,对秦强的照顾也更加的无微不至。秦强也对这个莫名其妙得来的小妻子非常爱惜。他问阿菊要不要给她父亲也写封信,阿菊说不用了,父亲在日本演出之后还要去美国演出和学习,恐怕一年两年都回不来。秦强对她就更加怜惜,才十七八的一个女孩子就孤零零地自己打拼。于是他就问阿菊愿不愿意回去奉天之后也搬过来住。阿菊压根都没想过还要再回去奉天,既然两个人在北平生活得快乐,战争年代在哪能立足就在哪生活下去好了,回去又有什么意义。但既然秦强想回奉天,她当然也跟着。她不想回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日子,也想不出除了和秦强一起快乐的生活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生活。秦强于是就给三弟回信说自己在北京朋友家寓居一切都好,现在在帮忙管理戏园子。北京一切安全,冯玉祥名义上占领北京但对百姓日常生活无碍。我娶了一个同是奉天人的李香菊为妻,生活快乐无忧。
既然跟义弟和家里其他人说出了阿菊的存在,那将来大概有段时间会按照夫妻生活在一起了。秦强这时候才开始慢慢回忆他这段突如其来的婚姻。他还记得不过是几年以前他还坚持一定要爱得死去活来才会考虑结婚。可是现在既然没来由地结婚了,他也就自然地想着要去规划将来的日子了。
秦强喜欢阿菊,甚至可以说有些爱她。他当然关心她,爱惜她;想到如果将来没有她,秦强会觉得伤心。而北京这三周也是他生命中数一数二的快乐时光。但秦强总是会想如果我们没有正好被丢在北京,一切可能都不会那么顺理成章吧。他自问自己会像胡大哥那样为了大嫂永远不想回去未来么?他觉得不会。未来有等着他的父母,也许晓云也在等他。想到晓云秦强每每就会有一种揪心的痛,那是改变不了的爱还是难以承受的痛呢?如果真的回去无望,秦强会愿意跟阿菊一起一直生活下去,他想阿菊也会愿意。但这种迫不得已的选择对阿菊真的公平么?命运就这样把两个人扯在了一起,就这样告诉他们你们就去爱吧。他是应该顺应命运的安排试着去爱呢,还是应该大胆地朝着命运伸出中指去寻找自己想要的轰轰烈烈的真爱呢?秦强不知道。他应不应该跟阿菊讲清楚自己的身世,让阿菊自己选择去留呢?应该吧?秦强不知道。情感、理智、生活、命运,一条条线牵着他,他不知道怎么抉择。人生这台戏可真不是好演的。
秦强更加知道留给他的时间有限,1931年9月18日,不到6年,所有的一切都将改变,他如果还留在这个时空,从那一天起日本帝国将撕去它的伪装,随之而来的伪满洲国和八年抗战将把中国人和日本人分到两个泾渭分明的阵营。那一天之后阿菊会选择成为李香菊还是变回西川菊子呢?秦强想着,一缕茶香飘来,阿菊给他端来了一盏清新的龙井放在了炕桌上。秦强在窗边灯下站着练毛笔字,阿菊就从背后抱着他的腰,下巴枕在他的肩头。一缕灯光昏暗照着纸上写的一行行的菊字,她抱得更紧了。
窗外更深雾重,恐怕明天又要下雪了。
战乱年代,书信传递不便,秦强再收到奉天的回信的时候已经是1925年的最后一天了。出乎意料,写信的是大哥胡学军。老胡说大家都好,听了你娶亲都很高兴,也很好奇,刘婶儿把你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换上红色的被褥,贴了喜字,就等你回来了。最后老胡还故意凡尔赛了一下,说自己因为抓到了郭松龄直接被提升为上尉、骑兵连连长。大帅还亲自赠了军刀,等你回来给你看。
秦强替郭松龄的悲惨结局感到不忍,一段时间来,他读《京报》邵飘萍的时评,对郭松龄颇有好感。而且跟郭松龄联盟的冯玉祥进了京也没对市民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民间风评也都不错。但既然战争年代各为其主,大哥能建功他也替大哥建功高兴。
秦强心想东北既然平定了,下一步奉军就会入关,打起仗来,北京也就不太平了。要走趁早,于是他们就匆匆地去辞别了梅兰芳,孟小冬,孙经理,金阿姨,侗五爷,和在北平认识的其它朋友们,大家惋惜的惋惜,挽留的挽留,秦强给大家一一留好地址,说好通信,说好随时欢迎去逗留。来不及找顾总理和顾太太,秦强就留了一封信给顾太太请她未来几个月一定小心。
1926年的1月6日秦强带着对北京这个中华文明心脏的些许留恋与阿菊登上了返乡的火车。火车在京奉铁路这条中国人自己的第一条干线铁路上以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坚定地前进,关内四个大站:通州、天津、唐山、山海关,关外三大站:锦州,锦西,奉天。大站停,其他沿途小站不停,从北京回到沈阳大概要一天一夜。因为军情,所有乘客还要在山海关下车接受检查。好在秦强和阿菊的证件清楚写是奉天人,两个人又是衣冠楚楚还买的二等车厢票,秦强本来就不把钱当回事,看人家有意思就两个大洋递上去,看守的士兵得了钱也就没有再怎么为难他们。路途长,车里冷,两个人的钱又不够买卧铺,就挤在一起取暖,互相靠着睡觉。过锦州的时候,颠簸中秦强恍恍惚惚仿佛梦到了爸妈,呜咽着醒了过来。他一抬眼,看见阿菊歪头睡在他胸口,睡得正沉--嘴角都淌出口水来。秦强心里偷笑,轻轻地抱紧阿菊,阿菊嘴里也嘟囔着强--强的。秦强心里感激,微笑着想的是这就是我的家了。两个本来命里本不该相逢的人一路下来都颇有些患难夫妻的感觉了。
两个人第二天一早在小西门外的奉天总站下了车,熟悉的乡音叫卖声和烤红薯的香味把两个人拉回了现实,两个人相视一笑--过去的一个多月好像做了一场美丽的梦。
秦强把手里最后剩的几个钱都拿出来叫了辆马车想着带阿菊体体面面地进个门。果不其然,等他们马车进来巷子口的时候租房子的陆家的两个小宝贝儿正在门口的井沿儿旁边的冰面上打冰嘎呢[1],老大看见有漂亮马车往他家赶,扔下弟弟就往回家飞跑,没进院就一条声地喊他妈妈和刘姥儿。陆大姐和刘老太太被喊着出门来看热闹正赶上马车停下来,秦强扶着阿菊下车。刘老太太拿秦强也当半个儿子,盼着盼着可算回来了眼泪马上就下来了。等回头看阿菊漂亮温柔体贴,还长得虎头虎脑的,她也打心里也喜欢,就拉着阿菊的手问长问短。陆大姐也跟着夸两个人长得有夫妻相,像画报里头出来的人儿似的。陆家两个小宝贝儿以为对门的阿叔回来了有糖吃就一直在周围转来转去,后来发现此番事业无望就悻悻地回去井沿打冰嘎了。
故事秦强老早就跟阿菊编好了,阿菊就继续叫李香菊,本是奉天人,跟妈妈在北京读书,爸爸在南边做生意。兵荒马乱,妈妈去年去世了,正不知道怎么办呢就碰到了秦强。上次阿菊去他店里没有人看到,这么说也免得因为她日本人的身份引起更多不必要的疑问。陆大姐赶紧给秦强房间生火,刘老太太就拉着阿菊去正房她的房间里炕上坐着,拉着手,翻过来调过去的看着喜欢。这又让秦强想起了第一次带晓云回家时候妈妈的样子,心里一阵心酸。于是他就主动说要赶紧去店里看看,骑着车就跑去了四平街的鲁记。
冬天的四平街还是一样的热闹,街上卖凉糕、冰糖葫芦的几步一个,但好像生意都一般。等到秦强快要来到他经营的鲁记门口时候,定睛一看,他被吓了一跳--鲁记门口的队排出了半条街。秦强赶紧推车走上前。老刘和长生正都忙得不可开交呢,看见他回来,他们都乐得不得了。
老刘拍着秦强的肩膀大笑,“你小子真行了,赶上诸葛亮了,这千里让你给决胜的!”
秦强不知所以。
长生也跑过来,宽脑门上一圈汗珠。
“哥啊,你不是写信开方子让上炸羊肉串嘛,我去,老受欢迎了!”
老刘也说:
“你还说多存米,早上熬点粥发给老百姓,说肯定有逃难过来的。俺明白呢,这倒是好事,但白往出给也不赚钱啊。俺心里是不托底,但后来想着你是掌柜啊,俺们就按你的来得了。结果你说咋啦?上报纸了!那之后这生意可老好了!”
长生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