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大踏步来到几案前落座,回问邴良和侍卫:“你俩都吃过了吗?”
“厨房里还有热乎的,倒是将军的晚餐我怕凉了。”老家人温情回答,眼眸里的敬佩之色比往昔更为浓重。
“籍,辛苦你去唤董夫子和苏副将来议事。”
“诺!”侍卫快步离开,很快听到了马蹄远去的声音。
李牧挑亮了灯花,家人邴良已经又在左右的屋柱上悬挂起了两只灯笼,房间不再昏暗了。
马蹄声近,铠甲铿锵,苏那大踏步入内来;然后,幕僚董恪也接踵而至;老家人和侍卫羊舌籍悄然退了出去。
“苏太守,董夫子,这么晚唤两位过来,还是为了那三桩大事。”李牧开门见山,灯光让他的面部线条看上去柔和了不少,眸间的光彩致致。
“将军,那我先说说战俘的事?”副将苏那很清楚这件事在上司心目中的重要性,正襟危坐的身子略微紧绷起来。
李牧将清酒沉稳注入左膀右臂的杯盏中。
“按照将军转化胡虏为我所用的设想,那考虑在处置俘虏事宜上分为四个阶段。总体上将他们分散了安置于四处,两万在代郡各县,一万人在雁门,六千在云中的下部,主要沿着河曲到清水的一片山川。第一阶段,让战俘们切身感受我方在生活和文明上的优越之处;第二阶段,让他们参与畜牧、开矿、务农等生产事宜;第三阶段,争取其中部分胡人的归化,编入我军的骑兵体系;最后让尽可能多的战俘被吸纳消化。”
苏那将他的具体措施条分缕析了道来。
“夫子有异议?”李牧看向幕僚老先生。
“眼下用于兑现将士们的赏金缺口颇大!故而老朽以为,还是可以考虑将部分战俘直接分配下去为奴仆,由各家各户予以吸纳,也能更快地成为劳动力,弥补我们的财力。”
眼下的三桩大事都属于战后秩序的安排:战俘处置;奖赏将士;解除战时状态,全面恢复正常。
众达三万六的俘虏们,大部分是游牧之族丁壮,如果不能转化为归顺力量,等于是北境抱在怀中的一颗隐性炸弹!争取他们日后能为北境而战,自然是极具想象力和诱惑力的蓝图目标。
攻心为上,李牧知道很多的俘虏其实来自于被匈奴征服的塞外杂胡部落,对鹿赫单于谈不上多高的忠诚度,入塞掳掠只是游牧之族的一种生存方式而已。将他们降为奴隶阶层,属于传统的手段,但这一粗暴但有效的操作却与积极的目标是背道而驰的。
“夫子,还是当排除将战俘分给从征将士们为私家奴隶的选项,人毕竟不同于缴获的牲口。”李牧斟酌着辞令,“我知道当下的财政压力很大,我们一起多想些能起到弥补效果的办法来。那,你挑选出五百名战俘,普通的喽啰,释放回匈奴,让他们带话给单于:归还历年从我们北境掳走的人们,按照一比一的数量交换我们手上的战俘,但仅限于普通士卒。至于扣在我们手上的贵族,得他们拿财富来赎回。”
“五百名普通战俘?”
“嗯,就是普通士卒,一个头目和贵族都不放,除非准备好了赎金。”李牧对苏那确认。
“我会尽快安排。”
李牧并没有对副将挑明自己的真实意图,这招棋的蕴意足够丰富。
释放极少部分的战俘,主动对匈奴人展示己方的大度;对方应该愿意用在他们手上的被掳中原男女交换的,大致也就是万把人的规模,内外都是笔划算的交易;以匈奴的财力物力,难以换回太多的被俘贵族将领和头目阶层,遑论是在手数量依然两万多的普通俘虏了!
这一情形发酵之后,不止是政治和经济上当下于己方有利,长远看对吸纳消化剩余战俘事宜更是一种推动力,自己其实图的要的是这个。
“将军,缴获的战马、骡驴和牛羊数目已经大致统计齐全了,分配方案需要将军的确定批准。按照将军的决定,战马优先保障军方需求,牛羊还有超过半数的骡子毛驴,都分配到各家各户,严格执行论功行赏。”
“很好,夫子。尽快将报表和文件呈交于我,没什么大的问题我便签字准行。军民上下都到手了热切期待的分配战利品,人心就定下来了,后面的逐年分期兑现和支付,大家也就都会相信和支持。”
董恪像是在犹豫,少顷后开口说:“将军,以我的判断:还是会难免出现部分普通民户的牛羊后面集中于商贾和大户人家的情形。”
“夫子不必为此忧虑!只要不属于巧取豪夺的情形,我们不予干预;如果其中确实有作奸犯科的行径,对相关的奸商豪门再坚决绳之以法!我们要让大家看到,民间交易和商品法则受到了幕府的充分尊重,方方面面有良规可循,布衣人家的利益得到切实保护,又支持规模化畜牧生产。”
赵国的北三郡总体上气候偏于寒冷,畜牧蓄养业在民间经济成分中一直拥有一席之地,所以李牧指示将大部分缴获的健康牛羊都分配给民户,包括一部分的马匹也寄养寄牧于百姓手中。
“我和属吏们会尽心的,将军。不过,介入不法交易或者是可疑情形的调查处置,还需要幕府的执法队伍来落实。”
“我会特别交待的,夫子。苏太守,这块也归你来负责。”
“是,将军。一旦出现民间纠纷,我会责命有司去调查清楚,合理干预处置。”
“对了,夫子,一定要提醒百姓们,到手的耕牛和大驮畜要照顾好,分配各户的羊只同样切忌挥霍了,货殖其利才是长远持家的正道。”
“我们一定做到的。只是,拟发下去的奖金和损失补偿金,眼下的缺口还是让人头疼!缺口很大。”
夫子董恪是李牧欣赏倚重的文职幕僚,负责幕府的财政和经济事务,老人家也被筹集发放现金奖励以及补偿的事情为难住了。
苏那也带着焦虑开口:“将军,实物这一块还好,云中府库的存粮也算充沛,就是金布,一直都是短缺的。咱们在沙陵的金矿,也因为动员抽走了人手,金料的产量下滑了很多。”
赵国的货币是铲形的布,北境地处偏远,经济相对滞后,李牧再度上任总督后,特别在意货币商品经济的推动,由此金布才渐渐在民间使用起来。
而世人眼里所谓的“黄金”,其实是青铜,铸造成了制式货币也罢,或者是条块状、饼状的“金块”,亦或是不规则的细碎“金料”,都是硬通货。
将军李牧对发生的变化很欣慰,更是充满了期待,只有他最为深刻地明白,商品货币经济形态是远优于落后的自然经济形态的。
在战前发布总动员令的时候,李牧明文宣布:有功将士和参战民众将得到珍稀的“黄金”为奖赏,因为撤退而不得不暂时丢弃给匈奴军队的各处家园,民间蒙受的相关损失也会以部分实物部分现金的方式由幕府给予补偿。
连副手苏那和夫子董恪都不够彻底明白这一前所未有政令的深刻内涵,尽管他们信赖和支持李牧的改革,努力地积极配合。
李牧就是图着提升和巩固北境的货币贸易水平,好让古老的易货交易逐渐退居于次位,为未来的北境经济发展蓝图奠定升级的基础。
事实上,在李牧看来,全力壮大北境的经济实力,不亚于击败匈奴这一壮举的意义,都是事关生死存亡!
然而,耕地、牧场、牛羊、粮食、木材、石料这些资源,或足够充沛,或想想办法能够解决,眼下最难场的就是筹措“黄金”,让董老夫子很是头大。
李牧寻思了一会后,说到:“我看这样吧,那些缴获的胡人兵械,除了留下极少数特别的,全都回炉了熔为金料。夫子,你负责尽快设计出北三郡的统一制式货布,开炉铸币,如此能多少纾解我们的资金压力。”
董恪和苏那相互对视了一眼,又看向将军,两人都有些愕然。
“这个办法倒是可行的,只是感觉有些可惜了!”夫子轻声感叹。
李牧的心下也难免遗憾,匈奴人和塞外的其他游牧部族,已经步入了铁器时代,只是他们手上的铁料一直短缺,故而长兵短刃仍然以青铜制的为主。
他们的将士长于骑射,装备的利刃皆为草原风格的短剑短刀和匕首。这些兵器不仅在外形和制造工艺上具有不同于中原的特色,而且往往镂刻着艺术气息浓厚的纹饰造型,比如大角鹿、骏马、蔓枝花纹和神兽,甚至镶金错银。
在李牧看来,其中的许多上品假如是带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世界,在古董艺术拍卖会上必然是价值不菲!
然而,为了兑现自己对北境军民的诺言,权宜之下,只能毁掉它们中的绝大部分,保留下最为精美别致的少数。
好在,铁制兵器在己方部队的普及度不错,接下来更是将大范围装备,并不需要依赖缴获的武器来补充。
“夫子,说来确实让人惋惜!为了幕府一诺千金的信用。后面,咱们再一起想更多的办法。我想,金料、还有铁料,往后手里掌握得一定会越来越多的。”
“将军,官冶所很快便能恢复正常生产。按照您的命令,筹办铸币所的相关事宜也早就安排了,好配合夫子的工作。”苏那插言表态。
“很好!铸币所由夫子来接手负责。”李牧赞许地看着副手苏那,他办事一向都稳妥,“你俩再合计着好好选个黄道吉日,下个月的。我们正式宣布北境解除战时状态,让所有动员官兵解甲归田,安心过正常的日子。”
李牧的双目光彩流盼,他深知战时体制的诸般弊端,尤其是对民生经济的巨大伤害,实属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让和平和繁荣属于自己治下的北境,才是自己身兼三郡行政首脑和边军主帅的光荣使命。
处置战俘和奖赏军民的两桩大事都有了眉目,李牧迫不及待地期盼着北境的一切走向正规,今后但愿再不须这么大规模地动员,实施临时管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