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玄武湖边看了许久的《搜神记》,司马睿觉得有点饿了。他正想叫宫女过来伺候,转念之间又想了想,没有开口。
自从王敦在建康不朝而去,回到武昌遥控朝廷之后,司马睿也自知大势已去。他自觉没颜面再见列祖列宗,不敢到太庙跪罪。
太极殿也好久没去过了。如今的司马睿等同于“提前退休”,每日看看书,在湖边看看风景,看似闲云野鹤,心中的愤懑却始终消散不去。
“如果当初我亲自领兵,平定杜弢之乱,情况会否不一样?”
前醴陵县令杜弢以流民起事,他派周访和王敦率领诸军征讨。周访在战中被流矢射断两只牙齿。周访没退却,在当日黄昏又与叛军隔水对峙。
当时叛军人数是周访军队数倍,周访暗中命部分兵士装成樵夫离开,然后结成兵阵,鸣著战鼓回来,更大叫:“左军(王敦)至!”于是军中士气大振。
这样的计策司马睿也能想到,但要他身先士卒,莫说冲锋陷阵,面对流矢射来恐怕已经打起退堂鼓。
想到这些往事,司马睿不禁苦笑起来。石勒以区区十八骑起家,如今已经成一国之主,是实实在在大权在手的君主。
“这年头,光有政治智慧也只能当王氏的傀儡。我司马氏虽然也为前朝立下赫赫军功,毕竟不是马上得天下。如今,怕是要在我手上毁了!”
司马睿低声哭泣起来,他的心酸不止于此。王导前几天让人送来了《晋纪》初稿,说让司马睿过目。这是干宝修的国史,起宣帝迄愍帝,五十三年。
这种时候了,司马睿看到这些内容,只会觉得触目惊心。他没有翻开过。
倒是干宝自己写的《搜神记》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不知道干宝出于何种目的,记录下这些神怪之事。
或许正如干宝在序中所说,史书撰写贵在求真,言下之意是怪异之事,也可以从中搜索出事实的蛛丝马迹。
反正这些荒诞不经之事,如今正适合司马睿这个行将就木之人的胃口。
“建武元年六月,扬州大旱;十二月,河东地震。去年十二月,斩督运令史淳于伯,血逆流上柱二丈三尺,旋复下流四尺五寸。
“是时淳于伯冤死,遂频旱三年。刑罚妄加,群阴不附,则阳气胜之罚,有冤气之应也。”
随意翻开其中一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内容。司马睿瞳孔剧烈收缩,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当场吐血。
这又是他司马睿自己作的孽啊!当年长安城失陷,还是丞相的他亲自出师野外,躬擐甲胄,移檄四方,说刻日便会北征。
这当然只是一场政治公关,司马睿根本没有北上的想法。
当时江左的士族未信服他,连长江中游也未纳入势力范围,要全力勤王,那他提前到建邺又有何意义?
但救援不力总要找个替死鬼,当时担任督运令史的淳于伯,就不幸成为了这个牺牲品。
司马睿以水道运粮耽误日期为由,将淳于伯杀害。
干宝自幼博览群书,治史严谨,敢于秉笔直书,被称为当世“良史”。更难得的是,干宝也参加了平定杜弢叛乱。司马睿念其有功,赐爵关内侯。
正所谓兼听则明,司马睿一直以为自己只是笼中之鸟,其实生机一直存在,只是他没有那份敢于承担的勇气。
司马睿强撑着身躯,摇摇晃晃地独自回到寝宫内。
数天后,郭璞的书疏送到他床前。
那天在玄武湖受惊之后,司马睿就卧床不起,之后还看见了搜神记里面的种种怪诞之事,什么“落头民”、“刀劳鬼”、手持生死簿的鬼吏,不分昼夜向他袭来。
听闻甘卓在死前也曾见自己身首异处,司马睿内心更觉不安。
郭璞已经回了暨阳守孝,这是司马睿为数不多能亲自处理的政务,他印象深刻。
或许是搜神记看太多了,也或许是觉得循规蹈矩已经没用,司马睿早前收留了一个叫任谷的方术之士。
任谷也是暨阳人,本来是农夫,说自己“因耕息于树下,忽有一人著羽衣就淫之,既而不知所在,谷遂有娠”。后来任谷就声称有了道术。
郭璞在奏疏里说,为国为民者,则当克己修礼以弭其妖,不宜令谷安然自容。如果是早些日子看到这些内容,司马睿只会觉得是“同行相轻”,如今的他忽然发现自己是多么荒谬。
郭璞满腹经纶,之前又大破石勒的诡计,但还是没得到他和士族的首肯。如今他却偏信一个为求入宫而自阉的江湖神棍。难道真指望这样的骗子去对抗王敦,去抵御石勒?
司马睿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还是早点安排后事吧。
司马睿下旨将任谷赶出了宫。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对之前打压祖逖的做法更加愧疚不已。
转眼间已是十月,王导被传入宫。此时的司马睿已经病入膏肓。
这段时间,王敦继续加强他的势力,任命王邃都督青徐幽平四州,镇淮阴。其实除了平州之外,都是些已经逐渐失去的地盘。平州是慕容鲜卑的势力,不过名义上效忠东晋。
王敦又让武昌太守王谅为交州刺史,此人自然也是其心腹。
不过王氏宗亲也失去了两元大将:王廙病逝,享年四十七岁;王敦的堂弟王棱,因此多次直谏王敦,引起后者深深不满,于是派刺客将王棱暗中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