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导再次步入了久违的式乾殿,这是皇宫内殿。虽然处理政务一般在太极殿,但皇帝也会与公卿等大臣在此集议政事。
这是司马睿刻意的安排,内殿更有人情味,也更显机密,能在这里接见大臣是一种宠信的暗示。他想找回昔日的一丝威严。
司马睿已经需要拐杖才能走动,自从被幽禁后他再次穿起龙袍,步态却不复往日。
见到司马睿,王导依然按照君臣之礼下拜。司马睿没有扶起王导,只是摆摆手让王导平身。
殿内没有其他人,只在案上摆着一壶酒,两只玻璃酒杯。
司马睿作为将死之人,已经厌倦了这些人前做作了,也不想再与王导演戏。他知道,要拉拢王导,只有靠实实在在的利益。
他手上只剩下最后一张牌:司马绍。
“茂弘啊,我与你南渡江东,保住这半壁江山,这功劳我知道是你们王氏的。”
王导还没摸清司马睿的用意,没有开口答话。不过他见司马睿没有用“孤”或者“朕”的自称,也猜到大概了。
“我自知命不久矣,如今还放不下的只有两个人。亲如王棱,也遭处仲杀害,我恐怕王敦也会对茂弘你不利。”
王导轻描淡写又不失体面地回道:“历朝历代都有乱臣贼子,为臣怎么也想不到,这次的逆贼居然出在王家。”
司马睿见王导说话依旧滴水不漏,轻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只有一件事能击溃王导内心防线:
“伯仁之前与我在此地把酒言欢,我已经多年滴酒未沾了,今天我却特别想再破戒一回。”
司马睿说完,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十月的天气已经让他招架不住,无论穿几件寒衣也觉冷,这个冬天看来是熬不过了。
王导脸色暗变,他虽然在朝中呼风唤雨,但一直致力平衡各方势力,中庸之道修炼得炉火纯青。平生憾事,唯周顗因他而死。
几滴泪珠从王导脸上滑落,他颤抖着说:“老夫此生愧对伯仁。”
司马睿见王导反应,深知要把握时机。他面色严正,肃然说道:“茂弘已有愧意,便应与太子共同诛灭逆贼,此方为告慰伯仁在天之灵也。”
王导见司马睿终于说出了意图,也长叹一声,悲声说:“处仲为人莽撞,我也没做好族长本分。如今大错已成,我自当亲手平乱。宁为忠臣而死,不作逆贼而生!”
“好!”司马睿身躯一震,神情也轻松起来。他连日以来为此事心内如焚,王导与王敦决裂的想法他是能看出来的,王导求的是宗族的长久安定,不是一时的显赫富贵。
司马睿回身到案前,倒满了两杯酒,将一杯递给王导,“太子二十有余,王敦必欲除之而后快。我曾将司马冲出继为东海王,若然王敦要另立太子,茂弘能否辅命?”
王导接过酒杯,葡萄的香气扑面而来。他眼神变得毒辣起来,“处仲失道寡助,已让众多士族寒心。如此下去,又如何抵御北方胡人?再来一个傀儡,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老夫迷途知返,定不能教家国易主!”
司马睿哈哈大笑,“好,茂弘说得好!”
他神情凄然又带几分兴奋,“傀儡”二字能从王导口中说出,证明的确是交心之言了。
事实往往是残酷的,他司马睿一直就是傀儡,为了保住司马绍,又有什么颜面是不能丢弃的呢?
王导没有等司马睿喝完,也举杯同饮起来。他料定司马睿不可能在杯酒中落毒,这样鱼死网破的做派不是司马睿的作风,也更加保不住司马绍之命。
何况就算毒发身亡,又如何呢?
算计多年,这样的日子王导也觉得累了,有时也想老夫聊发少年狂,快意一回。周顗因他而死,如果真的身死,就当是把这条命还给他罢了!
美酒入喉,幽幽的果香中带点苦涩。酒里当然没有下毒,两人借着酒劲,说了很多平时不会说的话。什么君臣之道此刻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多年同行的挚友。
司马绍还未找到分享这种复杂感情的好友,此刻的他,正心不在焉地与温峤下着围棋。
“温公是说,王敦又要来建康城?”
温峤飞快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是幼舆(谢鲲之字)在书信里说的,不会有错。”
“可惜刘遵远在襄阳,又要协助守卫豫州,我手上只有两百余名武士,杯水车薪。”司马绍没有想到自己,担心的是司马睿性命。
“裴妃也发来书信,说绝不会让冲儿置身险境。太子,一场山雨很快就要袭来了。”
司马绍恍然大悟,原来王敦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他这几个月继续下基层体恤民情,又找祖约拿了祖家兵法来研读。但他为人磊落,一直想不通为何不让各地流民帅回建康勤王,只是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学习。
“这盘棋该如何下才能获胜?”司马绍不知不觉分了神。
温峤淡淡一笑,回想起自己南下劝进时,在朝堂上慷慨陈辞,盛赞刘琨忠义,又力言江东承袭晋统是众望所归。
那时他怎料到再也见不到刘琨一面,他又何尝没有迷惘失意,自暴自弃过呢?
温峤的信念除了出于对晋室的忠心外,还有刘遵。无论如何,他不能让王敦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