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经历过终南山洪灾之后,不但安然无恙,竟还私出资让户部侍郎杜正伦调集徭役前往终南山,为万年县的百姓重新建造家园,吩咐长安令裴行俭,蓝田县县令郑元福等人指挥扶风等关中其他郡县臣民一起修复泾河石磨,终于在永徽五年七月底成功修造防洪工程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长安,百姓们皆道皇帝仁德爱民。
当然,得知消息的还有始作俑者的长孙冲!
细作言毕,正在书房练字的长孙冲闻之,脸色骤变,惨白如纸,言语顿塞。手中狼毫亦因颤抖而脱手,墨汁飞溅,污了案几与书卷。他跌跌撞撞来到细作面前,喘着粗气道:“你,你说甚你…”
细作的一句“陛下安然无恙,还派长安令调查堤坝石磨的损坏缘故。”瞬时便让长孙冲有种如遭雷击般的打击,头皮一阵阵发麻头发也一根根地倒竖了起来,阴狠邪魅的桃花眼凸起,就好似只被蛇咬住咽喉的青蛙般。他的前胸因喘粗气之故起伏十分之大。
此次计划是他奉父亲的命令亲自部署策划,不可谓不周密,为此还找江湖术士预算也不可谓不精准。可即使这般竟还是让皇帝逃了过去。真白瞎了他的好计谋,葬送了父亲对他的信任和重用!
更要命的是,皇帝让裴行俭和受尽关陇欺负排挤的杜正伦指挥此次善后修筑任务!长孙冲想,李治也好,裴行俭也罢,这君臣两都是比着赛的精明剔透,明察秋毫。以裴行俭和杜正伦的精明能干以及做事的周祥负责,必定会查验到石磨损害,绝非年久失修之故。
倘或被他们查出石磨破损的真相…
长孙冲猛然想起,三年前李治借关陇门阀之手铲除威胁皇位的一干宗室外戚,功臣和勋贵之后的往事;还有他最近听说的一则旧闻,皇帝陛下在处死这些人之后,于永徽三年的正朔之时,用查抄出来之人的财产作为投壶奖励震慑诸王功臣。
知此事后,长孙冲仿若被寒夜的冷雾瞬间裹紧,身躯猛地一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心底清楚,姑母的嫡三子,那流淌的血液里,李家尚武之风与长孙家的狠辣决绝相融合,杀起政敌来,六亲不认,冷酷绝情。仅仅是脑海中闪过一丝被皇帝察觉阴谋的念头,长孙冲便觉一股森寒之气从足底直窜上顶门,浑身的毛孔似乎都在往外冒着丝丝冷气,牙关也禁不住轻轻叩动。
长孙冲暗自思忖,若皇帝陛下查明他与江湖术士勾结,借天气变幻损毁泾河石磨,致使万年县洪水滔天,其弑君之谋败露……
这位以赫赫武功立威、行事狠辣无情的皇帝表弟,定会让长孙家乃至整个关陇门阀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届时,家族荣耀将成泡影,众人皆会在皇帝的盛怒之下,如蝼蚁般被碾碎。越想,心中的惶恐越如汹涌潮水,几欲将他淹没。他满心期望能在父亲处寻得慰藉与依靠,转身朝向长孙无忌。却惊见父亲如置身事外之人,在无腿圈椅中安然沉睡,唯有手臂支撑着头,面容平静得毫无波澜。
见此,他也不敢喊醒了自家大人,只得长叹一声退出了书房。
谁知,就在长孙冲怀揣着一颗佼兔遇狐之心,蹑手蹑脚走出书房后,无腿圈椅中熟睡的长孙无忌,猛然地睁开了双眼。靠在椅背上,他转动了下微微泛黄的眼珠。刚才细作所言,他都听到了耳朵里也入了心。与李治一样,长孙无忌也意识到了这场蓄谋弑君的洪灾,已经将他们甥舅君臣的斗争彻底明朗化了。
无需长孙冲在跟前自吹自擂、剖析入微,长孙无忌亦察觉,自荆王等人死后,李治便开始明里暗里与他过不去。就说册立陈王为太子之事,皇帝外甥不惜以宠妃之外戚对他们杀鸡儆猴,还直言陈王懦弱无能、呆头呆脑,虽为皇后养子却不配为太子。僵持了两年后,好不容易铁树开花,皇帝终于松口答应此事,却言是成全他等之夙愿。
听听,是他们之意愿!
这不摆明着说,他长孙无忌当初放弃魏王李泰而选择扶持他,就是欲利用他之“懦弱”,行王莽、司马昭之事吗?
问题是,李治懦弱乎?此竖子,绝非池中之鱼泛泛之辈。
如此君主,一心想要集权摆脱他们关陇束缚,必定是从他们各处进行探查击破。这要他怎么办呢?当真要再派人铲除皇帝吗?
长孙无忌回忆起,混入皇帝狩猎队的细作说,曾亲眼目睹皇帝亲自射杀两匹苍背狼、四只狡诈多疑之麋鹿与十五只猞猁、兔子。
如此神武之天子,若想刺杀他,恐只是送了刺客之性命。刺客死了倒也罢了,可怕的是皇帝已察觉关陇士族欲谋算他之性命。若洪灾过后,再来一场行刺,那么关陇士族内部都不会再依仗他。
要知道,同安大长公主之丈夫太原公,遥领随州刺史之王裕,世子现任国丈,官拜蒲州县令王仁佑;馆陶大长公主之丈夫崔敏,既是关陇门阀之首要人员,又是皇亲国戚,地位不比自己差一分,反而更贵重。鉴于此,长孙无忌亦不想冒此险,做出如此愚蠢之决定。
既然杀不掉他,那便摩拳擦掌,好好斗上一斗。老夫就不信,我这跟随先帝三十余年、在政坛上从无败绩之凌烟阁功臣之首,还斗不过你这而立之年尚且不足、嘴上毛都没长全之黄口小儿!
他这般想,便等于放弃了暗杀李治之念头。
然而,让长孙无忌始料未及又头疼脑胀的是,他那自恃善谋算计,行事完全不顾情分后果的儿子,竟在离开书房后,含着颗惶恐不安又激动的心,找了皇帝的表弟,心腹旧臣长孙询去崇仁坊明月酒肆。
两人要了一处隔着紫檀木屏风的雅间,分席跪坐在案几前。在酒肆婢女上了酒菜躬身退出雅间后,长孙冲方才将一肚子的苦水和满心的惶恐不安,倾诉给了这自以为靠得住的同宗堂弟。
听罢,长孙询脸上全无讶色,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苦笑。嗛,果然是他做下的好事!可你有胆子做,就该有胆量解决此事才是。这会子露出这般颜色给谁看?你以为你了解陛下?真是蠢货!
长孙冲一改往日骄狂自恃,摸着额头道:“大郎可有计策助我?”
长孙询冷笑数声,凉冰冰地埋汰道:“你这是做贼心虚!就九成宫洪水,陛下不曾让人调查此事,你有甚担忧?俗话说得好,民不告官不究。如今关陇士族的势力依旧,就算是陛下调查到你身上,你背后有那么大的靠山还怕甚?叔父一人就能保你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