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约!”
待各位阁老相公们按照次序,一路往尚善阁用膳后,身为监察御史的裴炎叫住了走在五品官员队伍,走在最后的长安令裴行俭。
裴行俭闻言驻足,转身看着裴炎莞尔道:“子隆何事唤我?”
裴炎低声问道:“守约,你,你当真是一心向着陛下?”
裴行俭狡黠地一笑反问道:“那子隆呢?”虽说,他与裴炎都姓裴,而且都出自河东郡裴氏。然从感情上又不是一家人,更不曾有私情交往。裴行俭出自中眷裴,而裴炎的父亲却出自洗马裴。
再者,裴行俭从小是跟着河东郡公夫妇长大的,与先前的那个婶母卢氏是比较亲密的。裴炎一向与他的堂兄裴安石相熟,相交。而裴安石,又是长孙无忌提拔起来的,裴炎作为朋友,亦常去太尉府做客。
尽管,裴行俭知道,裴炎不是个心术不正之人。但,忠于皇帝的他,依旧对裴炎多了几分戒心的。他认为,裴炎和关陇士族走得太近,不说早已被长孙无忌拉拢,人在汉家心向曹,却也不得不防他言谈中无意流露自己的心思。是以,他不肯轻易将自己的立场告诉裴炎。
见他又将蹴鞠踹到了自家脚边,话说得这般谨慎,端的就是一副与之见外的姿态,裴炎不禁讪然,嘴角扯出一抹尴尬的弧度。他知道,就站队一事,裴行俭是不会轻易相信他的。于是,他换了个话题问道:“足下认为,圣人为何应承太尉的请求,让安石前往使君泽州?”
裴行俭莞尔一笑问道:“子隆贵庚几何?”
裴炎道:“二十,二十有七啊,守约兄怎生问起了某的年龄?”
裴行俭依旧是一脸和煦的笑容“子隆二十七,记性就不敢让我恭维了,若是再等几年,还不知子隆是否连朝臣和圣人都混淆不认了。”
此番话,直气得裴炎面色一阵青紫,广袖下攥紧了拳头。他哪里不知裴行俭是在警告他,猜测皇帝的心思是要付出代价的。
适才裴炎问及他是否心向陛下,也是想套出裴行俭的真实想法,却不想反让裴行俭给将了一军,心里如何受得了?他不自然地点头道:“如此善哉,多谢守约提醒,是某糊涂不该揣测圣意。先走一步了!”
赌气刚走了几步,又似是想起了什么,驻足头也不回地说道:“昨日,中书舍人李义府去了趟长安府找你,你却提早回家了。今早遇见某,知我等均河东裴氏,之间必有交情便托某转言说有事找你。”
裴行俭问道:“李舍人找我何事?”裴炎摇头道:“不知!你,你就去中书省见他吧!”说罢,便一路往尚善堂走去。
他是监察御史,品级不高,却有着监督百官在宫中,府衙行至言辞的权力。是以,他不是宰相,却能与宰相一起用膳。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颀长背影,裴行俭陷入了良久的沉思。多年来,他都默默支持皇帝李治的。并且,他们君臣都敏锐之辈,对于当下之大唐皆有所知——富裕繁荣却不强盛。突厥肆虐,强敌环伺就像一把把悬在大唐头上的尖利刀锋般,随时都有坠下,扎入大唐心脏的隐患。
关陇士族门阀们吃着国家的俸米,拿着朝廷的钱,却一个个心里只有自己的富贵荣华,权势永葆,梦想像魏晋南北朝时期那般,与皇帝共同统治国家,垄断仕途。高祖不失为英明神武之君,披荆斩棘建立大唐,统一天下。太宗先帝偃武修文,休养生息创下与文景之治齐名的贞观治世。然,在对待关陇门阀和士族豪强上,却只能采取制衡左右的手段免防独大。制衡只能权宜却非长久之策!
裴行俭想,国家强大,必须君主专制。而强势了两百多年的关陇门阀和士族豪强,便是阻碍君主专制的绊脚石!好在,当今陛下不是汉昭帝,汉献帝,面对强权之臣甘做傀儡,也不是无奈的汉宣帝,眼睁睁地看着权臣家眷,将心爱发妻害死却无奈隐忍。裴行俭看得出,李治是个能将权臣掀翻在地的强横帝王,值得他辅佐!
起初裴行俭以为,他出身于士族大家,若公然占明立场恐会开罪河东郡公和长孙无忌等关陇门阀。得罪他们,不论对他还是对今上,对国家都是百害无一利的。毕竟自己是遗腹子。如今看来大可不必,他本就是他们口中的天煞孤星,也甘愿做陛下的孤臣。
过了良久,他方才想起裴炎说,李义府有事找他。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当天未时前去中书省寻李义府时,竟还遇到了御史大夫袁公瑜。裴行俭微微蹙起两道俊挺的眉宇,袁公瑀怎么会在这里?子隆可知此事?若知,他适才为何不说呢?
袁公瑀见他若有所思地立在门前,半响也不见跨进门槛的意思,不禁换了副可亲的笑脸道:“裴明府怎么不进来?”
“哦,啊我…”裴行俭这才回过神儿,语无伦次地我了半天,方才在玄关处脱了鞋,跨进了中书省的门槛。
此时,关陇的那些大佬们都去了尚善堂,部衙中只有李义府和袁公瑜在整理文书,旁边的席位都空着。李义府瞬了他一眼笑道:“随意找一处坐下吧,反正他等也不在!”裴行俭摇头道:“这怎么好僭越,我还是站着与两位说话吧!”
袁公瑜颔首,十分赞赏地看着他笑道:“行检,守约人如其名,果然是个做事为人谨慎的。好吧,你就到李舍人下手坐着吧!”
裴行俭依然有些拘谨地道了谢,“谢袁御史谬赞。”便在李义府下首的席子上跪坐了下来问道:“不知舍人唤某何事?”
李义府一面整理文书一面问道:“裴明府与裴使君私情如何?”
裴行俭道:“一般吧!平日,亦不常往来。他和太尉亲近些!”即使知晓李义府,袁公瑜属于今上心腹,却依旧选择对长孙无忌进行以官职尊称。防的倒不是他等,而是有可能的壁角。李义府颔首道:“我知晓!他一向与太尉和褚大夫合得来。其实,亦不是我找你,而是袁御史有事与你商议。这个,裴监察可有跟你说明?”
啊,裴行俭飞快瞄了一瞬,坐在李义府侧面的袁公瑜,面上微露讶色,心下暗暗揣测这到底怎么回事。裴炎不是说,李义府找他吗?怎么又杀出来一个袁公瑜?袁公瑜是李治的直系酷吏,代表着皇帝。既然是袁公瑜找他,又问到他与裴安石的私交,难道是圣上有意安排,为避讳长孙无忌耳目,特由袁公瑜出面让他去策反裴安石?
袁公瑜道:“裴明府,陛下是器重和信任你的,希望你不要让他失望。某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此番用李舍人的名义将你请来,确实是受命于陛下。希望你能以堂兄弟的情分劝裴安石弃暗投明!”
听罢,裴行俭颔首,果然如他所料!只是…
见他坐在那里蹙着眉,手指松了紧,紧了松似是有些踌躇的样子,袁公瑜遂换了个亲近的称呼道:“守约可有为难之处?”
裴行俭难色道:“不瞒袁御史,某的确不知该如何劝服裴安石。他这人一向偏执顽固,视太尉为恩师。任是谁劝,都不会听从的!弄得不好,还会惹得河东郡公夫妇不痛快。我妻儿原就不见喜于公主,倘若开罪他等,怕长公主会作难我妻儿。是以…”
袁公瑜呵呵笑了起来,十分亲近地拍了拍裴行俭的肩头,神秘地在他耳畔道:“守约尽管放心,尊夫人自有人为你周全安排!”
裴行俭抬起头,目不转睛看着袁公瑜问道:“是陛下吗?”
李义府和袁公瑜异口同声赞扬道:“果然是个聪慧过人的!”
裴行俭瞬了他们一眼,对这两个皇帝的心腹有了更深的认识。此前,裴行俭与二人交浅,几不相识,亦不悉其为人,唯闻叔父与临海大长公主言,多称其出身寒微,为人刻薄。于袁公瑜,贬词尤多。
然裴行俭非盲从之人。如李义府与袁公瑜,临海大长公主处于对寒门的看不起常恶言诋之,骂为泥烧瓷瓶,终难成金,不过寒门酷吏。裴行俭但听,心有己断。知晓自古这种被门阀贵胄厌恶之人,必然是有过人之处的,亦必然为雄主看重!今见二人,觉其面相俊美,待人亦善。李义府尤甚,逢敌友皆笑,极和气,然此仅表象。
他忽而想起,裴安石曾翻着白眼说李义府是只猫,明着跟谁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逢人未语先笑。实则却心里藏奸,笑里藏刀。
裴行俭抿了抿嘴,强忍住想笑的欲望。真是一个人在别人眼底该有多少张面孔,哪一面又是真的呢?呵呵难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