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了这一步,云不器和明烟华的博弈,早已脱轨。
再也不仅仅是违抗天道了,更多的,是两人在博弈中,分别被激起了深埋多年的,偏执野心。
云不器想推翻天道,重新找回那一套“天-地-人”的,界限等级分明的规矩。
——如他这般生而高贵的星君,就应当永远高高在上,而凡夫俗子,不应该有修炼的机缘。
明烟华也想推翻天道,她不认同云不器的观点,也不认同天道如今“按资质”划分等级的规则。
——哪怕她做凡人时是世家贵女,做修士时是不世出天才,她依然这么认为。
而推翻规矩的第一步……
便从凡界开始吧。
明烟华垂眼,如同神只俯瞰人世,漠然而悲悯。
……
明烟华遁入尘世,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河东钟氏的住处。
……你看,六七百年了,河东钟氏还在,还是那个清贵的门庭。
修真者入凡,受天道辖制颇多,再没有修为在身。
明烟华自称是道人,光明正大被邀请入钟氏宅邸。
夜半潜入钟氏祖祠,本想寻找钟如月的牌位,却无论如何也寻不见;再行试探钟氏族人,也无一人知晓钟如月的存在。
明烟华本以为,六七百年沧海桑田,哪怕是世家也难免断代,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几经试探后,她愤怒地还原了事实。
靠着钟如月,以及自己这个“仙人”,河东钟氏才得以光耀这么多年;哪怕中途被帝王灭族,可只要钟如月那些手稿还在,便又能迅速崛起!
而钟氏,却在这样漫长的时光里,抹去了钟如月和明烟华的存在,记录在族谱和族史里的,只有哪个郎君得了什么官位,做了什么彪炳青史的功绩。
他们说,河东钟氏千年传承,皆凭族内子弟才俊。
那一天,明烟华枯坐了好几个时辰,神色倦怠,又透露出一股诡异的平静。
她想一把火烧掉钟氏。
可又觉得不够!
一把火烧掉,他们是没了命,可总有传承在,总有名声在;他们依旧是名留青史的世家大族,依旧是传承千年的傲然风骨。
那么……便彻底毁掉吧。
七百年前,钟氏为棋手,她为棋子,只能防守,连反击都做不到。
而今,攻守之势异也。
……
明烟华潜入内宫,凭着司命术法,成为了皇帝的座上宾。
而这位皇帝,便是江烟里的祖父。
皇帝待明烟华恭敬,但也仅仅是恭敬罢了,明烟华心里也有数,对于一个有才能的帝王来说,自己这样的“奇人异士”,顶天了也只是他的统治工具。
明烟华不在意,因为对于她来说,皇帝也只是她的工具。
江氏王朝气数将尽,不是因为昏君奸佞,而是大势所趋。
江氏建立王朝之初,多有依赖于世家氏族的力量,有以河东钟氏为首的“诗书传家”之文才,有以陇西李氏为首的外戚与军功之勋贵。
前者便是所谓清贵千年的世家,素来看不上后者靠裙带与弓马上位的新贵,但到底后者掌兵马军功,因此也不敢太过火。
初时尚可平衡。
世间从来没有真正“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在江氏一朝,皇权与世家的势力此消彼长,君王弱,则世家权势更甚;君王强,则世家暂退蛰伏。
用新贵族打压老世家,这一过程用了将近两百年。
中间有那么一百年,朝堂几乎成了新贵族的一言堂,而当权的帝王也没有发现问题所在——毕竟那时候,他们仍然是利益共同体。
又过了几代帝王,到了如今,江烟里的祖父当权,已然发现了其中弊端,开始大力扶持寒门,以免以陇西李氏为首的勋贵一家独大。
明烟华看中的就是皇帝对世家的不满。
放眼望去,河东钟氏仍沉浸在旧日辉煌,陇西李氏正磨刀擦枪锐意进取。
殊不知,帝王的笑意,已然泛上血色。
世家日渐坐大,旧政之弊初露端倪,南疆、西域、北疆,乃至东海,更是频频生乱。
眼下的江氏王朝,内忧外患,绝不是恐吓之言。
明烟华取得帝王信任后,渐渐把手伸向了政事,她所表现的能力,也得到了帝王的信重。
这是一场史书没有留存记载的问策,哪怕传去宫外,众人也只以为是“不问苍生问鬼神”那般的对谈。
明烟华所做的,是借由帝王心腹,撕开消灭世家的口子。
那位异姓王——齐王盛玄,娶妻河东钟氏,虽只领了闲职,但素来有文才贤名,门生故吏更是数不胜数。
而他的旧日同窗、多年好友,武安侯叶岭,本只是寒门出身,从军后战功彪炳,娶妻陇西李氏,正是炙手可热的新贵之一。
他们是实打实的帝王心腹重臣,而也不出意外地,与世家有联姻。
帝王自然犹豫不决,且不说有多年君臣情谊在,光是这两人的能力,也让他舍不得下手。
但不是没有隐忧的,而这隐忧,便被明烟华直接点出来,让他无法忽视。
明烟华问帝王:“您在世时,尚可以钳制住这两头猛虎;但如今您仅剩的继承人年幼,我观其心性,可以做守成之君,却不能开疆拓土。如今,齐王与武安侯是您的忠臣良将,来日主少国疑,焉知他们不会成为赵高李斯?”
只这么几句,便敲定了帝王的决心。
很快,京中浮起了风云,暗流涌动后,骤起惊涛骇浪,齐王、武安侯因谋逆大罪伏诛,这样的大祸,帝王最终夷了六族。
风头正盛的陇西李氏、垂垂老矣的河东钟氏,都在其中。
但世家很难彻底消灭,出于制衡,以及安抚的原因,陇西李氏除了名声外毫发无损,河东钟氏却没了大半。
陇西李氏心惊胆战后,不免松了口气,洋洋自得于没有损耗,自认手段高明,又得帝王信重。
殊不知,正因为毫无损失,反倒叫帝王更加忌惮。
三年后,帝王驾崩,新君即位,次年改元天寿。
日渐高调的陇西李氏也好,“卧薪尝胆”的河东钟氏也罢,从皇帝的死亡中,发现了生机。
无人在意,那位昔日被皇帝奉为座上宾的坤道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无人发现,掖庭里,多了个病恹恹的洒扫宫女。
除了天寿帝后宫中颇为得宠的,钟氏昭仪。
钟昭仪在天寿帝还是太子时,就已经是他的良娣了,对明烟华有一些印象,但不多。
直到先帝晚年时的“齐武之乱”,河东钟氏被牵连,那一日她心中苦闷,不自觉就走到了掖庭,和明烟华打了个照面。
那时先帝已经病重了,宫中很少有人敢四处走动,还是太子良娣的钟昭仪不免生出了几分好奇。
她在闺中时,本就是活泼的性子,没忍住近前搭讪:“我一见女郎便心生亲近,真是有缘。”
明烟华看着这位出身河东钟氏的太子良娣。
片刻后,笑了笑:“陛下病中多思,若知晓东宫的人与他信重的谋士相谈甚欢,恐怕又要生疑了。”
钟氏良娣愣了愣。
却并不感到害怕,甚至撇撇嘴:“你故意吓唬我呢。除非你自己去告发,不然谁知道?”
明烟华定定地看着她,忽而笑起来,乐不可支。
片刻后,她揩了揩眼角笑出来的泪,问:“你挺有意思的。你叫什么名字?”
钟氏良娣眼神一暗:“……我在闺中时行三,长辈都叫我三娘。”
在很多世家大族,都不会给女儿起名字,直到出阁时,经由尊长赐名。
显然,钟氏并不在意这位三娘。
明烟华脸色难看了一瞬,记忆深处,那位雍容华贵、杀伐果断的妇人,似又生了气,恍惚中,明烟华听见她怒骂——“都说了这不是你的战场,你又回来做什么?”
她心神不定间,钟三娘已好奇问她:“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钟妍华。”
【什么破名字?跟那个贱人姓?】
“钟妍华,我叫钟妍华。”
【他生过你还是养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