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妍华,或是阿钟,都可以。”
【……听阿娘的,你叫钟妍华,记住没?】
一阵寒风拂过,冰凉刺骨。
钟三娘微微瞪大眼:“你也姓钟?可是钟氏旁支?”
钟妍华回过神,看向眼前年轻的少女,笑了。
她摸了摸钟三娘的头,像是姐姐,像是母亲,声音温和:“来日太子即位,尘埃落定,你应当也会召家人入宫?”
钟三娘眼睛瞪得更大,慌乱极了:“……你可别胡说!”
钟妍华不理她,自顾自说:“总之,若你家人进宫了……可否告知我一声?”
……
钟昭仪回过神,给了身边侍女一个眼神,而后又笑着同母亲、长嫂、堂姐寒暄。
母亲笑得温婉:“陛下膝下无子……昭仪可得上心了。”
长嫂也道:“如今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可都指着昭仪了。”
钟昭仪觉得疲惫。
她在宫中本就如履薄冰,总是心神不定;好不容易见到家人,却生出更多的无力和难过来。
便是在她为难时,一道多年不曾听闻的、有些虚弱的声音传来。
“多谢昭仪,还记挂着当年的话。”
几道目光齐刷刷看过去,病恹恹的宫女却并不惧怕,闲庭信步走进来。
钟昭仪殿中的宫女、太监,都惊骇而不能言。
原因再简单不过。
先帝驾崩后,他的宫人,有那么一些不领要职的,都另寻出路了,而钟昭仪宫内,便有昔日故人。
……缘何会有人几十年了,容颜也不曾变过?!
而更可怖的,还在后头。
这病骨支离的、不似凡人的宫女,笑得眉眼弯弯,冲着殿中三位钟氏来客,微微颔首:“且回去告诉钟氏。”
“他们借以安身立命的本钱,时隔千年,也到了该连本带利归还的时候了。”
……
钟妍华的话传回河东钟氏,自是叫许多人骇然。
钟昭仪私底下又找过钟妍华几次,有一回便忍不住询问:“你先前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顿了顿,小声问:“你……是不是本就是河东钟氏的人?”
钟妍华摇摇头,认真道:“我不属于任何一个世家。我姓钟,只是因为我的母亲姓钟。”
钟昭仪似懂非懂。
两人逐渐熟络起来,而这一来往,便是二十来年。
这一年,是天寿二十三年,年近不惑的天寿帝终于有了一对嫡出的双生儿女,已是淑妃的钟三娘去看过几次,回来后,忍不住对钟妍华惊叹:“龙凤双生诶!”
钟妍华垂眼笑开了。
终于……等到了啊。
她看向钟淑妃——天寿帝四十了,她也已有三十八岁,生出了浅浅的细纹。
钟淑妃注意到钟妍华的眼神,笑了起来:“妍华,看我做什么?”
顿了顿,有些感慨:“这么多年了,你真是一点儿没变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全是一些家常,或是话本故事。
又过了几年,皇后病重,而很巧的是,钟淑妃也病重了。
钟妍华先去看过皇后,有些疑惑——前些年她用司命术法看过,皇后不应当在这时候病重的。
这样的变故让钟妍华有些不安,而后,她在皇后薨逝那天发现,后者身上有改命的痕迹。
难免的,钟妍华时常会心不在焉。
钟淑妃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唤回了她的心神,钟妍华连忙拍了拍她的背,皱眉:“……病成这样,你怎么不好好休息?”
钟淑妃就大笑了起来——她做世家女时不敢这样笑,进了宫后便不能这样笑。
此刻,没人再说她笑成这样会很失礼了。
不需要钟妍华的司命术法,凡人也能看出来,钟淑妃撑不了几天了。
钟淑妃笑得眼泪直流,擦都擦不过来,苍白消瘦的脸上,一双眼睛亮亮的,一如初见:“妍华,你能不能给我起个名字?”
钟妍华呼吸微微一滞。
而后故作风轻云淡:“等你病好了,我就给你起——起好几个,你自己选喜欢的。”
钟淑妃还在笑:“可、可我……怕是要好不起来啦……”
笑着笑着,又落了泪:“妍华。我都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你时常通过我给陛下传递消息,叫他不知不觉倚重我,进而倚重河东钟氏,再进一步倚重其他世家大族。
——我知道,你要的是钟氏全族的命。
——我知道,你好像不是凡人;我知道,你曾经当真是钟氏族人;我知道……
钟淑妃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是化为和泪一句:“妍华,我都知道。”
钟妍华沉默。
她摸了摸钟淑妃的头,像是姐姐,像是母亲:“会恨我吗?”
钟淑妃认真地想了想,说:“不恨啊。”
顿了顿,又笑着强调:“我真的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你本可以在二十几年前,就灭钟氏满门。
钟淑妃有些哽咽:“对不起啊,我好像耽误你了。”
钟妍华垂眼,好像什么情绪都没有:“……你说什么傻话。”
钟淑妃费力地握住钟妍华的手,像是孩童眷恋着自己的母亲:“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应当早就报仇了吧?”
她说着,就又多了几分力气:“我那天……看你在读诗,你在那首《秦妇吟》上,目光停了好久好久。”
“我本来就不聪明,入宫时,本就是家中弃子。”
“妍华,我不懂朝堂之事,不懂帝王心思,也不懂你的抱负。”
“你反反复复,看着那首《秦妇吟》,那句……【天街踏尽公卿骨】。”
“可你能不能,也看看……也看看,东邻那【不敢回眸泪空下】的少女,西邻那【红粉香脂刀下死】的仙子,南邻那【女弟女兄同入井】的新妇……”
钟淑妃说着,声音便弱了。
时隔多年——根本不像母亲的钟如月,相逢不能识的云婉,时隔多年,钟妍华第三次感到了惶恐和痛苦。
她握住钟淑妃的手,直直看着她。
“你觉得,钟云霄这个名字好不好?”
钟淑妃愣了愣,已经浑浊的眼神陡然亮起一瞬。
钟妍华摸了摸她的头:“……来世,你不会再困于朱门宫墙,你会直入云霄,会自由。你不懂的那些事,可以自己学会;你不再需要讨好谁,你就是你自己,也会有新的、更好听的名字。”
钟云霄看着她,微微笑起来:“真的吗?”
钟妍华:“真的。”
“多谢……”
钟云霄便脱了力,生命的最后一瞬,她其实还有话没说。
她想说,如果那样的来世、那样的未来,是用千千万万无辜之人的命去填的,用东邻少女、西邻仙子、南邻新妇的余生去填的,那妍华就不要去做了。
她从来看不懂钟妍华,可她想要这个陪着她这么多年的仙子,清清白白活在世间。
然而,然而。
她留给人世间最后一句话,只是那句“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