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昭闻言,长叹一声,唏嘘道:“该当如此,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看来也是情有可原。”
话音刚落,只见武松身后站出来一个着青衫的,这人扫了武松一眼,对着堂上拱手道:“老公祖容秉。”
陈文昭见了,先是一皱眉。
此人却是郓州城最难缠的钱讼师,便是他都在对方手下吃过瘪。
“天杀的江南佬!”陈文昭心里暗骂了一句。
此江南指的是江南路江西九州。
《梦溪笔谈》有云:江西人好讼,尤善《邓思贤》。
《邓思贤》即是一本教人应诉、辩驳的讼师必修教材。
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曾言,富室是举,使邓思贤不能讼,使包龙图不能察,如此方是律法大治。
将邓思贤和包龙图相提并论,由此可见这本书的厉害之处。
钱讼师不紧不慢,镇静自若的说道:“韩非子有云,人情不越律法,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知友辱随仇者贞也。然则廉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人主尊贞廉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逞于勇,而吏不能胜也,长此以往,公私相背,则国必乱,主必危矣!望老公祖三思!”
这话是说,为兄弟报仇者,廉。为好友报仇者,贞。复仇虽然是廉贞的行为,却触犯了王法,英君明主不应鼓励,让触犯王法的行为成为风气,长此以往,会动摇国本。
他没有一味贬低,反而认可武松为兄报仇的行为。
但一码归一码,人情是人情,礼法是礼法。
总之,侠以武犯禁。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武松非死不可!
这番话直接将此案拔高到动摇国本的地步,陈文昭担不起这么大的干系,更不想留下骂名,一时间急得面红耳赤,却丝毫没有办法。
不愧是江西讼师,当真不是善类!
花荣心中感慨,不得不站出来,先是朝着陈文昭拱手,又对着钱讼师点头致意,这才沉声道:“国朝以孝治天下,长兄如父总错不了。”
又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那套,老调重弹,自然没什么说服力。
钱讼师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以为花荣黔驴技穷。
当即冷笑连连,眼神挑衅。
花荣刚才那段话只是铺垫,沉吟片刻,道:“昔日赵襄子灭智伯,以其头为酒器,智伯门客豫让为主报仇,刺杀赵襄子未果。赵襄子曰:智伯死无后,而此人欲为报仇,真义士也!吾谨避之耳,乃舍之。”
这话说的是赵襄子灭了昔日仇人智伯,智伯门客豫让为主报仇,赵襄子感念其是忠贞之士,不忍杀之。
花荣用赵襄子反驳钱讼师的韩非子。
别看韩非子是法家代表人物,从专业角度压了赵襄子一头。
可赵襄子厉害之处就在于姓赵,是本朝国姓。
而且赵襄子是故赵国国君,本朝太祖赵匡胤的籍贯正好在故赵国境内。
民间有传言,国朝初立时,赵匡胤有意将家谱打上补丁,跟这位战国时的赵国国君扯上关系,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不了了之。
传言捕风捉影,未必可信,却不得不让人深思。
唐高宗李治不还是追封本家那位八竿子打不着的高高高高高祖老子李耳为太上玄元皇帝?
当皇帝的非要往自己脸上贴金,谁敢反对?
谁又能反对?
所以钱讼师引用韩非子的话,是前朝的剑,斩不了本朝的官。
可花荣搬出来赵襄子这把利剑,年份不可考,有没有杀伤力谁也不敢保证。
万一赵宋的皇帝有认祖归宗的心,赵襄子义释豫让这个典故就成了祖宗之法。
尽管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可谁知道当今那位书画官家会不会脑子抽风发癫?
毕竟搞艺术创作兼问道修仙的,想法天马行空,思维标新立异,合情合理!
赵佶做的荒唐事还少了?
况且这个例子本就不是说服钱讼师的,而是说服陈文昭的。
当官的最善于过度揣摩君上的心思。
有些话君主不说,臣子也得先一步想到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