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还是不要去那种地方上班了,不适合你。”虽然他和蓓蓓在夜场里认识,但却不希望她继续沉沦下去,居蓓蓓醒悟过后很感谢程越及时地拉了她一把。她找了一家花店的工作,休息的时候偶尔去他的棋牌室里玩。她明白了小姑姑的做法差点让她无法回头,只是此时的居晓月已经百毒不侵,她似乎把这个当成可以帮助女人走出困局的最快方法。
每当忧伤凝望着深夜,无情有恨谁人觉?暗夜下的城市如霓虹的迷宫,人潮车流如碎片般地移动。月牙像剪下的指甲盖,霓虹灯的绚烂流窜着,令那小月牙变得更凄清了。爱上夜色并非习惯了夜晚的路,而今晚一个人回家的路,带着些许迷醉,像无人等车的公交站上的广告。坐等生意的摩托车师傅向她笑意,她礼貌地拒说:“今天我不坐车回去了。”她拎着袋子里的高跟鞋打算走路回家,因为换上了白色球鞋,脚也舒服多了。一边消解胃里残留的酒精,一边漫无边际地想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红绿灯路口的拐角处,出来讨生活的夜宵摊子忙的热火朝天,居晓月看见卖花的中年女人架着自行车还在等生意,她上前瞧了瞧,娇艳的花朵在月光下更加楚楚动人,她忍不住地拿起一束玫瑰花,闭着眼睛嗅了嗅,心中的酒气好像顿然消解了一大半,又不好意思地放下后没有买。比起鲜花香水,还是美食和钞票更令她心动。这错误的幸福对她来说亦来得着实不易,这一路的夜景里,处处都有生活的真相,所以任何一种世相她都不再惊讶。要知道,从认识宋雪明之前,她就学会了伪装,像为了保护自己的枯叶蝶。
第二天醒来,沈德全去上班了,桌上留着粥和咸菜。无聊的她半倚在床头发了会儿呆,不想起来热粥的她拿起床边袋子里的小点心吃了起来,虽然不能彻底满足食欲,却有一种满腹回味的欲望和冲动在心里流化开来,就像她对他们的感情。她掸了掸床单上的点心屑,然后侧起身子,伸手打开床边的桌子抽屉,她在抽屉里翻找出一个破旧的小本子,里面记着一些人的联系电话。她看到的“西瓜”两个字时,心中生起一丝叹息,又看到冯业刚的名字,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当她看到宋雪明的电话时,她不知道这个电话是否也变了。心里犹疑了一会儿后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没想到,宋雪明竟然回复了她,而他更是惊喜不已,两人一来一回,就在短信里彼此重逢。
“你看我们的小孩都长的比我们高了,我们都老咯。”看着宋雪明的这句话,居晓月也同样感叹道:“以后回忆起来,那些都是自己的历史了。”脱口而出的“历史”二字似乎有点突兀,可从另一方面来说,人类的历史不正是由无数个个体的命运所汇成的河流,河流之上荡开一层一层的涟漪,河流之下是看不见的泥沙与礁石。宋雪明吃着早饭,一边回复说:“想吃大闸蟹了就给我发信息,我给你寄去。”这话不是客套,后来他也寄了不少。当年那个短发,清纯的齐刘海模样一直深刻在宋雪明的心里。从决定留长头发的那一刻开始,她已经十几年没有再剪短过,乌黑顺直的散落到背部。
傍晚,居晓月和大姐相约去居子月家,这段时间,居子月的情绪比之前好些了,但偶尔阴晴不定。居希平翻看着相册,一边笑着说:“这张照片还是我跟我同学在植坝拍的呢,那会儿子月非要跟着,然后就三个人拍了一张。”居晓月拿出化妆品坐在二姐的床上,也一起回忆起来,她看到周信文站在船头上的照片,说:“你看妈妈那个时候多时尚啊,烫了个卷发,还带了个发箍呢,她拍这张的时候应该只有四十多岁。”居希平应一声,又笑道:“再看这张呢,我们刚来苏州的时候,多土啊,你看子月那会儿,还是短头发。”居晓月瞟了一眼二姐,补充说:“子月的头发就是不肯长,从没看过她留头发留到肩膀下面的。”居子月突然凑过来看了一眼,说:“苏美琴这张照的跟个大姐大似的。”居晓月看到照片上的摊子,立马笑着说:“我还记得每回夏天,那会儿大家都在摊子上吃晚饭,有一次子月一个后仰往地上一跌,两半屁股跌成四半边,把我们笑死了。”居晓月见二姐仍面露菜色,又说:“要说那会儿搞笑好玩的事情真多,子月你啊记得有一次三哥喝多了,把衣服裤子全部撸掉了,然后站在船头扒着个门喊三姐,气得三姐脱了鞋子就打他。”说到这里,居子月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大家一起翻看了一会儿,每个人好像又都活了一遍......褪色的小镇,泛黄的故事,给“雪泥鸿爪”留下了一点纪念。
居晓月看见二姐从衣橱里扒出一堆衣服,说:“子月衣服不少,买了新的也不穿。”居子月又一边翻找一边扔出衣服来,一边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穿啊。”居希平一边翻看一边嫌弃地说:“刁奇古怪的,没有一件像样的。有的看着好看,两水一洗就不成文了。你看这件,搭扣缝的太嫩了,要重新订一下。”居子月自鸣得意地回怼说:“你懂什么,这叫流行。非要都跟你一样穿的中规中矩的啊,我有我的风格。”听她的语气,姐俩都发现从前的居子月又回来了。居希平知道二妹买衣服就喜欢讨便宜,还劝说:“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买一件要像一件。”居晓月赞同大姐的这句话,又补充说:“是的,不要图便宜买老牛(红宛方言里,‘牛’读音‘鹅’),你看有的衣服贵是贵了点,但是周正,穿个几年都不会走形。”说完再补了二姐一刀,说:“关键子月还总是瞎搭配,看的真不舒服,你看那条裙子,拖拖挂挂,拾东拐西的,像个乞丐裙子一样。”居子月先疑惑道:“什么图便宜买老鹅?”然后又一并回怼她俩,说:“我又不是穿给你看,碍你什么事啊。”居希平笑着解释说:“难怪,就你没待过真正的农村吧,意思是省钱买牛吃。”居晓月看着手机,一边对她说:“你非要跟人家犟。”居子月怼上瘾了,继续说:“都像你啊,一件胸罩买一千块,有什么用啊,跟二十块钱一件的有什么区别,脱下来还不是一样下垂吗?”居晓月苦笑不得,不想与她争论下去,只说道:“跟你讲你不懂!”一来苏州十几载,红颜暗与流年换,姐妹仨的风格到现在却还是一点都没有变,但大家好像都换了一个人。居子月脱掉黑色的外裤,一边套上半身裙,一边问:“你今天不换衣服啊?”居晓月回答说:“我今天去大场子,那里要统一穿礼服的,500块钱一场。”说完又立马问:“你要不要跟我去?”居子月扭了扭胯部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自己塞进去,然后一边把侧边的拉链拉上,回答说:“我不去,今天和小姐妹约好了去吃火锅。”居希平见和她们话题渐行渐远,于是起身拿起包说:“那你们慢慢化吧,我先回家了,明天还上早班呢。”居晓月刷着眼睫毛说:“哦,路上慢点。”然后又对居子月说:“火锅有什么吃头的。”
回去的路上,居希平想买些水果带给女儿吃,碰巧,她在店里遇见沈祥静,她是沈德全的二哥的女儿,高挑健美的身形,高鼻梁,大眼睛,架上一副塑料黑框眼镜后倒添了一分文静的气质。沈祥静看见居希平后,礼貌地喊了声:“大姨。”居希平应了一声后问:“你老婶娘今天不在家,你准备到她家去啊?”沈祥静眼神里闪过一起迟疑,然后回答说:“哦,没事,那我就把水果放她家,我老姑爷肯定在家的。”居希平觉得她肯定有事情来的,也察觉出她的眼神,耿直的居希平忍不住对她说:“静静啊,你可不能走你老婶娘这条路。”沈祥静立马听出居希平的意思,回答说:“她说她的,我过我的。”两人各自挑拣好水果,沈祥静又抢着买了单。
离婚后的沈祥静带着女儿从张家港来苏州投奔老婶娘,居晓月便对她说:“你现在带着个拖油瓶,生活负担就更重了。”居晓月在电话里劝她不听,于是让她跟自己一起去上班。沈祥静没有当初居蓓蓓胆大,她无所适从地坐在一个年轻小伙子的旁边,两个人都很拘束,小伙子第一次陪客户来夜场,自己叫了小姐却又不敢搂不敢抱的。一想到自己也是当母亲的人了,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喊着自己,沈祥静放弃夜场的生活后,居晓月又想办法让李大为帮她找了份厂里的工作。
但进厂后没多久,李大为越来越后悔把沈祥静照应进来,他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老板娘很认可沈祥静的工作态度,也听了她的生活遭逢,一直不断地提携她,还免费出资给她学习考证的机会,这让资深厂长的李大为也感到压力,他顿生嫉妒起沈祥静,经常撂脸子和出难题给她。察觉到他的不安和小心眼后,沈祥静一直没和老婶娘说过,但得了时间便会向居子月抱怨几句。
居子月和昔日的小姐妹吃过火锅后回家,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寂寞如潮水般涌入屋子。回想晚饭时,小姐妹也鼓励她重新“下海”,可她还是提不起劲来。不是她对那种生活有了什么的新的审视,而是她始终不愿承认十年光景成泡影。灰黑的纱窗上有一只蚊子叮在上面,居子月用力地拍死了它,像当初给方晴凡那一耳光似的,她的脑海里又浮现这个男人的样子。居子月走到洗手间,准备洗漱,拿起牙膏牙刷后突然间又放下,她想起一件事来,脚步轻快地走回房间里,接着从包里拿出钥匙来打开电视机柜子下的抽屉,抽屉里有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一些值钱的东西,有之前许易佳送给她的几张美元,还有方晴凡那些年送给自己的一些首饰,但今天一打开,所有的首饰品全都没了,直觉告诉她,是方晴凡偷走了。从这一刻开始,她更加痛恨这个男人,心里诅咒着“早死早好!”静谧的夜晚,她不停地调换着频道,脑海里的回忆却在不停地放映着。
正当她准备去洗漱的时候,一条信息铃声响起。她打开一看,疑惑的目光里看到徐承栋三个字。居子月拨通了徐承栋的电话,问:“你现在在哪里啊?”徐承栋说:“我在医院呢。”居子月问:“你怎么撞到他的?”徐承栋没时间跟她解释那么多,只说:“是我撞的他,你大姐我也问她借了,亲戚能借的我都借了,还是不够。你这边能借我多少?”居子月说:“我现在手头上也不多,你把账号发给我,明天给你汇过去吧。”徐承栋道谢说:“好的,谢谢。”徐承栋感激之余,还有些稀奇,他了解居子月的性格,对钱一毛不拔的她这次竟然也慷慨解囊了。居子月挂掉电话后,嘴边扬起了一抹微笑。
二
从第一次提出离婚,到法院的正式判决,徐承栋八年抗战式离婚终于落下帷幕,他对方雪说:“浩浩还有四年成年,你就给一万块钱抚养费,走一下法律程序。其他的包括以前的旧账都一笔勾销。”方雪一毛都没有给他,并对他说:“我现在身无分文。”
居希平觉得他在感情里优柔寡断,又有点醋意地说:“我觉得你一点原则都没有,离个婚离了八年。”通过这段时间的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逐渐发生微妙的变化。
徐承栋喝了口茶,反驳她说:“这跟原不原则没有关系,人都会犯错的,是你的话你不也要再给别人一次机会的咯。”居希平坐在凳子上,摇了摇头,说:“那照你这么说,还离什么婚呢?关键是她屡教不改啊,和子月晓月一样。”徐承栋嘲笑道:“她们真是把小舅舅的脸丢干净了,在苏州玩就算了,还带回老家,做的出来的。”然后又担心地说:“现在居竟松和他儿子也住在你家,以后赶都赶不走,要是赶了还说你的不是。你们都不逼他一下,他怎么上路子呢?”居希平无奈地说:“随她们去吧,他们仨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他们才是同根连气的。”嘴上这么说,居希平心里被他的话弄的又不是滋味,然后补充一句:“我就是太心软了。”徐承栋又说:“谁让你是老大呢,反正我是提醒你,嘴坏心软不见得是好事,最后吃亏的还是你。想想那个时候,小二子还叫我妈给他做媒呢,我妈就直接跟他说的,你要是学个好,你不说我也要给你介绍啊。”居希平蹙起眉头也没想出来地说:“就是他那个初恋是吧,叫什么名字来着。”徐承栋应声道:“徐承芳。”居希平回忆起来,说:“哦,对,叫徐承芳。他以前是植坝有名的小痞子,整天屌而郎当的不务正业,哪个父母肯把闺女把给他啊。就是苏美琴她父母一开始也反对。”说完转问:“那你们怎么会到南京来的?”徐承栋告诉她说:“我离开上海几年以后,我大哥大嫂也不在上海待了,他们就回南京了。借读生想要在上海入学,语数英三门都得通过,浩浩英语没合格只能回老家读书。后来在扬州的时候,我出了一个车祸,后来的事情你不是知道了吗?哎,就是那个晚上,开车撞到了个醉鬼,是他骑自行车撞的我,但还是开汽车的人倒霉唉。当时我报了警,他还对警察说,‘我没醉,我没喝酒!’警察都被他折腾了半夜。第二天我带他去医院一检查出来,说他有脑溢血。赔了医药费还是被那家人来闹,和你三姑商量后,我们全家连夜出发来了四姨这。”匆匆忙忙,慌慌张张,那些年的经历恍如一梦。居希平仿佛觉得是命运使然,说:“该派你要走这一条路的哦。”徐承栋也感慨道:“哪个知道呢,人这一生起起伏伏很正常。我们没上过什么学,没有文凭,家底子又穷,就只能自己去摸索,靠自己去闯哎。”他很快重拾信心,凭着以往做水电工的经验在镇上开了一家二手家用电器店,他又鼓励自己说:“重新来过的人,更要一步一个脚印啊。”居希平很欣赏他最后一句话,说:“是滴,人还不能怕吃苦。”徐承栋说:“说到那个时候上学,哪像你们镇上条件那么好啊,上到一半,还被老师叫去田里干活……”徐承栋像讲笑话一样地和她聊着,两人各叙阔别寒温,他们有过同样的困顿与挣扎,又同样执拗地与生活抗衡。相互了解的时间里,有那么几秒像爱情,像小石头丢进湖面掀起的涟漪。如果他们知道命运会让他们此刻在一起,为什么不直接省略掉那些错乱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