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参加外孙女的婚礼,居照宽一早便拿出皮鞋油擦拭着鞋面。
石所川开着车顺路带着万霏儿一起去参加沈祥瑶的婚礼,居晓月穿着一袭呢绒枣红色旗袍,站在镜子前又是检查盘发又是补着妆容,捯饬的比新娘子还要久,她看了看手机微信后,又急匆匆地下楼去迎接石所川。居晓月领着他们上楼后,不好意思地打招呼说:“石哥,你坐会儿,我这边太忙了。”石所川理解地说:“我没事的,你忙你的。”居晓月不忘说:“你坐沙发上看会电视,吃点糖果点心。”石所川笑着说:“好的好的。”宾客们坐在客厅里聊天,嗑瓜子,看电视,石所川坐在一边,插不进话题的玩着自己的手机。沈德全一会儿端茶倒水地招呼大家,一会儿和婚庆公司,酒店的人沟通,一会儿打着电话。
新娘房里的沈祥瑶听见母亲在和石所川说话后,立马对身旁的万霏儿使了个眼色,并说:“姐,让我妈少跟他讲话。”
翌日,徐承栋开着车子一大早带着居照宽、居希平、居竟松、居子月、万霏儿回了趟镇上,三代人的回忆在这里重新交织。淡荡秋风起,芦花与谁争岁月,赢得鬓边白丝?居照宽站在长堤上,双手负在身后,秋风吹动苍苍乱发,目光浊然地看着湖光天际的烟雾茫茫。无言回首孤迥处,一只白鹭隐入云烟之中。岁月岸边,杂草长至膝盖,淹没了多少朦胧往事,又剩下多少空荡荡的惆怅?萧疏的街道又经过怎样的洗劫?或许只有这一从芦苇在和他对白。徐承栋看着碑文上的刻字,居子月半蹲着身子吃力地拽着芦苇,居希平给女儿拍照,只有居照宽仍然望着远处。小镇风情也换了样貌,崭然一新的门市成了旅游景点的模式,坡上的那棵老树也被砍伐了去,湖塘里没有一艘船停泊,秋风一吹,把湖水吹的更苍凉了。昔日的车尘人烟像去了另一场梦境。那些且行且歌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又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如烟往事,已成梦锁春寒。有多少能被人记住,就有多少能被人忘记。每当酒悭愁溢,是谁总独自径往半梦居,想打捞些什么,却怎么也打捞不了那浪潮里的欢欣与酸楚,最后只剩下一声声——“不语问清渌,清渌响凫鸣。”
杂毛狗回头望了望,又撒欢地向着街心跑去。这几年,谈巧凤的腿脚也不灵便了,但她每日还摆摊卖水果。谈巧凤想留他们在家里吃午饭,居照宽笑着拒绝了,往常的客套话如今听来却也像老街一样变老了。新塘因开发新的旅游项目即将被填,老塘还在,还有许多船只停泊于此,插着鲜亮的五星红旗。经过老塘时,居子月开着大姐的玩笑,说:“老姐,到你婆家了。”曾经的一幕倏地在脑海中浮现,美丽的落照湖景中却生出一丝苦闷,可他的笑容却又使得那种苦闷里又透着几许残铺的美丽,和溶溶的快乐。居希平应了一声,她也跟着笑了,心想:“也许冥冥中早已注定,只是当初自己错认了,吕润连也只是那天悠悠湖面上的一叶风帆而已。”
居超超在朋友圈里看到姐姐的婚礼时既为她感到高兴却又难过,因为姐姐没有通知他来参加,或许还是在害怕吧。他去了趟苏州,并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妈妈,苏美琴懵了一会儿,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顾着落泪了。
她想了会儿,随即又拿出手机拨通居竟松的号码。居竟松还不知道前妻的新号码,他接起电话疑惑地一声:“喂?”苏美琴开口便质问:“你就把超超带成这个样子啊,他好好的一个孩子啊,你怎么把他弄成这样的?”听着她的哭声和责怪,居竟松找不到一句话来回答。苏美琴听着他的沉默,自己想骂他几句,却仍扎在自己的泪声中。看着妈妈的眼泪,一旁的超超也含着两泡泪水要落。居竟松随即挂掉了电话,转而给儿子打过去,说:“你把这件事告诉你妈干嘛!”居超超既难过又得意地回答说:“我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妈啊?他是我妈,我就告诉她!”居竟松不想与他电话里争执,索性又挂掉了电话。
苏美琴用手揩了揩眼泪后,对儿子说:“谢谢你告诉我,其实妈妈也怕,但妈妈不是害怕自己被传染上,而是害怕你这个弟弟。”居超超理解地说:“嗯,我知道。”当妈妈抓住他的手的时候,他的泪水终于汩汩地流了下来,他有多少年没有感受到妈妈的手温和关爱,印象最深的还是在法庭宣判结束后,他撕心裂肺地拉着妈妈的手,求她不要走。想到那个画面,居超超到今日才问:“妈,我想问你,你那时候为什么和爸爸离婚啊?”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但有些回忆仍然新鲜、熟悉,越是想要忘记,却越是掀腾汹汹。苏美琴向儿子道出原由与内心的苦楚,说:“你爸打我,最厉害的一次就是把我的头打破了。”说着她低下头拨开头发给儿子看,一边说:“就这个疤,永远留下了这个疤。而且他还偷腥,被我亲眼所见。你那时太小,跟你说你也不懂。只要我们吵架,你奶奶总归只帮你爸爸的。还有你二姑老姑也是帮着你爸爸的。他们几个,你大姑有好几年过年不回来,你二姑这个人一根筋,也有几个小聪明。你家老姑最坏了,她最精,什么事情都在背后捣鬼,你玩心眼子是玩不过她的。”居超超不解地说:“为什么,我一直感觉只有老姑对我最好了,我欢喜吃什么她就会给我买。”苏美琴笑了笑,说:“到底还是孩子,一颗糖就能把你哄开心了。还有,你奶奶为什么喜欢你二姑和老姑,因为你奶奶爱钱,她们俩会给你奶奶钱,而且她们都帮着你爸说话,说什么我不来看你,你知道妈妈去看你的时候你奶奶还把你藏起来,就怕我把你带跑掉。”居超超听完后恍然间明白了些什么,脑海里居然出现方叔叔、李叔叔的脸,他一边思索一边梳理道:“那个时候她们确实是有点钱的,说来说去也就是看我爸到现在没有房子没有钱所以就看不起我们,连老姑爷都辣绝(辣绝,方言,讽刺的意思)过我。奶奶嘛,就因为我是他们唯一的孙子,所以他对我是宝贝的不得了。”苏美琴疑惑地问:“你老姑爷说过你什么?”居超超一时想不起沈德全的原话,只是撒气地说:“他呀,他那个怂包,那些话不敢在我爸面前说。反正我看到他就恶心,对人家大道理一堆的,其实就是看中老姑的钱而已,闷骚一个。”苏美琴叹了一口气,说:“我其实最恨的人就是你爸,所以后来我找的这个叔叔,他脾气很好,从来没有动手打过我。”居超超说:“嗯呢,我知道,我也恨我爸,他从来没有问过我。过年我想要件新衣服,他说没钱,这次我生病,问他要二百块钱,他说没有,每次我跟爹爹奶奶说要交学费了,他们有时候就会说问我爸要去,等我问我爸要了,他就说没有钱,让爹爹奶奶先垫付,到了过年了也没有还给爹爹奶奶,所以,我那个时候也一点都不想上学!后来他交了好几个女朋友,一个都没结婚成,等我生病了,就准备想结婚。他是为了再生一个孩子,还有脸过来问我想不想再要一个弟弟。”苏美琴问:“你怎么说的?”居超超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后说:“我就对他说,你不要再生一个出来祸害他了,你把我祸害的还嫌不够吗?”
听着儿子这些年的委屈,她愤恨交加,最后也只能无奈道:“你放心,你想要什么,妈妈会尽自己的所能给你。”现在,她尽可能的弥补着儿子的那份缺失。超超说:“我咨询过律师了,以后我还得养着他,凭什么啊,我顶多给他生活费,别指望我看他照顾他,他即使死了自己走到火葬场去!”苏美琴欲言又止,只是叮嘱说:“其他人的事情跟你没关系,你把自己过好就行了,你现在就找份工作,每个月存点钱,不要大手大脚的有多少用多少。”居超超又突然疑惑地问:“嗯呢,我晓得。妈,我还想问你,你当初为什么要跟我爸结婚呢,为什么要嫁给一个痞子,还生下我?”苏美琴听后突然露出要笑不笑的样子,脑子里一直组织着语言,居超超瞬间读懂她的表情后也笑了,说:“妈,你不要说了,我晓得,就是因为我爸年轻的时候有几分姿色,女孩子嘛。”苏美琴尴尬地笑了笑,她抬眼看了看桌上的时钟,说:“好了,不说了,等下我去买菜,你有没有什么不吃的?”居超超笑着回答说:“我除了肥肉、猪皮、鱼皮、鸡皮那一类的不吃……”
四
大竟松一回来就先到小竟松租的房子里,激动又八卦地说:“小二子,你猜我今天路上碰到谁了?”小竟松吃着面条,一手玩着手机,反问:“谁啊?”大竟松笑着回答说:“徐承芳呀。”小竟松立马抬头,咬着一半的面条,问:“你在哪碰到的,她有没有跟你打招呼啊?”他一边心想:“难怪前几天老是碰到一个熟悉的人,就是想不起来,原来是她。”大竟松笑出了声,说:“是她,她现在变的胖了,所以你认不出来了。”大竟松又告诉他说:“她现在就在福顺饭店里上班。”
得知她的工作地方后,居竟松第二天就去了福顺饭店,他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徐承芳拿着菜单向他走来,四目相视的时候,还像当年初遇时那样,26年后的相逢,已是流光容易把人抛,哑了树上的黄莺,胖了当年的情妹妹。而当年那个一脸痞笑的浪荡小伙子更瘦更黑了,牙还没掉呢,脸颊两边都缩腮了,但他的笑容依然没变,邪痞里带一丝孩童般的天真,他笑着她,看得她的心里是又恨又喜,她没有表情装着大方地问:“你要点什么菜?”居竟松不回答她的问题,只说:“我听别人说你在这里工作,我是特意来找你,这么多年不见了,你怎么样啊?”回忆起年少时的感情,干净的只剩下纯粹,然而他还是辜负了那个女孩的等待。所以徐承芳的语气里分明透露着在意的生气,道:“你觉得呢?”气氛有些尴尬,居竟松听出她的在意,腆着笑脸问:“你有微信吗?我先加你个微信吧。”徐承芳决然地说:“不必了,现在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了,不要再去打扰彼此了。”居竟松有些失望,又不在乎地说:“我都离婚了,有什么打扰的,你要是怕我打扰你就算了。”居竟松说完,徐承芳掉头就走进了厨房,他没想到徐承芳见到自己的反应会这么大,他也没有想到,26年的时间依然没有让她忘却往日的凝盼。
居竟松走后,同事好奇地问:“承芳,那人走了,他是你什么人啊?”徐承芳回答说:“要债来的。”徐承芳说完,同事:“啊?”了一声,又认真地问:“你外面借了多少钱啊?那个人不会是放高利贷的吧?”
可不是吗,只是谁是债务人,谁是债权人,在感情里往往说不清楚。丈夫干了一天的农活,早就打着呼噜睡着了,徐承芳躺在他的旁边,却整夜不得眠,想起居竟松离开芦林时对她说的话:“他们现在不同意我们的婚事,等过几年肯定就会答应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娶你的。”
“嗯,我会等你的。”这一等就是六年,如星子等待暮色,如樱花等待春光,如门前土墙角边渐渐等待被晒干的豆种。只是梦里倚栏凭遍,亦没有等到多情人收心的那一天。六年后,她嫁给了枕边这个穷困老实的种田汉。然,那颗种子又会在若干年的今天重新被这场相遇浸润,她还是忍不住打开微信,看着大竟松转发给自己的名片,迟疑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