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9章 梦借黄粱勿贪欢(2 / 2)四无丫头首页

话是这么说,戚晋走的时候却是一步三回头,恨不得将眼珠子留在协春苑,或是干脆在那院中站一宿。他后来也总在走神,处理要务时、临朝参事时,脑海都好像被那个小小的影子塞满,甚至自以为甜蜜。可是当记起曾经那珊瑚玉牛头项链,下意识寻望去的时候,重瞳的眼竟逐渐看见两个重影的人儿。一个是火红、珠光璀璨、却清甜沁脾的梦,她脖间的珠玉隐遁在红色的盖头下;一个却冰冷刺骨,她脖间或被绳索紧套、使她面色都涨紫;或空无一物,就如当下,就如现实。

她那项链是彼时身上唯一可堪一用的,她要换了银钱偿还给殁了小儿的张家。是啊,她长兄已故、身负恶名,连她自己都是曾进过监义院的“罪奴”。他想起母亲口中的薛氏,想起秦秉方口中的勉美人。岌岌可危的幻梦便瞬间清醒。

商贾之女、寡廉鲜耻,饶是外室,也太过抬举;

乐姬出身、卑贱粗鄙,便是真爱,也不得好死。

这却不是他记忆中的薛氏、和勉娘娘。薛氏逗弄孩子时,神色柔得像是春水;说起对人世间的期盼,满面的热烈、就好像木棠。勉美人会在傍晚唱起歌谣,声音像云朵一样,身姿还要比云朵更轻。她不止对着皇室的孩子们微笑,对着皇宫中的孩子们都要微笑,她总同父亲相视而笑,她总是在笑,就好像木棠。

薛氏之恶不过小打小闹,在京城传闻里却已臭名昭着;勉美人之过无非听命行事,在宫廷秘闻中却是罪不容诛。薛氏嫉妒着杨忻,勉美人护不住戚晓——身份卑微,连自己的孩子都无能为力,何其可悲!

而木棠呢?

他甚至不敢一想。

袖中的白兰皱了花瓣,黑了边。许是被蝴蝶偷了芬芳、裁了衣裳,往后招展得佳婿,芳姿恐再难寻。木棠如此慨叹,从来都不愿为人掌中之物,一贯眼热着头顶日色温暖,说不惧九霄阴寒。戚晋却唯有冷眼旁观着,不敢试探、不敢插手、不敢专断。

舅舅的生死,他可以阳奉阴违;木棠的前程、他不能拿来做赌。所以他自然转身离开,又藏了笑、又冷了脸。荆风只觉得惋惜——若在协春苑多留片刻,他或许有空去看一眼曹姑娘的。

他接着更为戚晋担心。

这家伙已经心不在焉了一整晚,甚至第二日上朝时都还在沉思走神。御史中丞启奏了什么他不曾听见,单被突然炸起的交头接耳吓了一跳。御史大夫周庵日前才与老太师和解,全心全意主和。御史中丞徐空此刻绕过他突然上书,分明来者不善。而戚晋当下甚至不知这徐空究竟将矛头针对了何人——或许正是那跟出来喊冤的气急败坏的莱国公?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昨日才得了皇帝私准,将荣王府遇刺一事定为流寇了事;负责查察此案的刑部尚书李志奂会意,正在筹备各方证据——这一动向,武将们不会不知、更不会坐以待毙。李志奂本为人清正、无贪可查;行事又果敢周全、密不透风。有人因而要从他师傅下手。莱国公楚弘年老无子,李志奂正是他一手栽培的爱徒,甚至说是义子也不为过。一旦扳倒楚弘,李志奂必受牵连,或许能就此再大做些文章。

然这一切,同他荣王有何干系?

出兵与否,灭燕还是救燕,他是最没立场、也最不当发话的一个。楚公也不过在他亲王府兼任傅这一职,说亲近不亲近,更用不着操心。何况楚宗道本人虽私德不修,但大事上从不糊涂,哪会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人手里;皇帝惦记着国库,大概不会轻易松口发兵;更别提此时此刻,对面跳出来的唯有御史中丞一人,连秦秉方都探头探脑看着热闹呢!自作主张、跳梁小丑而已,何足为惧。

楚弘却好像已气得不轻:

“你这无知竖子,如何含血喷人!小小一个御史中丞,污言欺辱国公,还不退下!”

斥其退下,而非追问其罪——这岂非是楚公自知理亏、不敢争锋?“莱国公自己做下的勾当,民间都传得沸沸扬扬。天子近前,还如此巧言抵赖,不怕欺君之罪么!”徐空说着,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凌空一展,噼啪一声响,“下官这里就有首七律,乃是那‘小李白’李成代笔,帮莱国公所作的风月之词。生动有趣、韵律佳妙,一经传出,数家教房依此谱曲各自传场,可是名动一时啊。诸位同僚兴许还闻所未闻,可否请莱国公成全,容下官念来一听?”

风月词、教坊事?这算什么。朝野上下谁都说莱国公是因两子俱亡,无人传承香火,寻花问柳那是无奈之举、甚至值得同情。戚晋虽不以为然,但旁人内宅事,自己也不好置喙。怎么偏这徐空昏了头,敢如此咄咄相逼?诸位朝臣又是中了什么魔,一个个窃窃私语轻声窃笑,却无人出声分辩?莱国公已经气得发抖,眼瞧着就要扑上前去。御史中丞便将那诗作揉了团扔到他脚下,自己一转身,跪拜在地:

“楚弘身为从一品国公、正二品特进、荣王亲王府傅、更是熙昭仪娘娘祖父,德行大亏,不知羞耻,竟做下如此荒唐之事,以致流言纷起,上有伤陛下颜面,下有失同僚清誉,还望陛下,从重处置!”

皇帝却只轻笑:“徐卿家此言,自己不觉得好笑么?”

徐中丞本以为十拿九稳,哪料皇帝这般态度,当下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再喊了句“陛下!”皇帝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这一摆、就帮戚晋将心按回肚子里去:

“朕知道徐卿家是为了朝廷着想,但也没必要以情理相挟,逼人太甚吧。且不论此事到底是不是子虚乌有、民间小民信口雌黄,就算、好,莱国公当真有断袖之癖,既不违法,又是自家私事,何至于吵吵嚷嚷到这大殿上来?”

龙阳之好?

那执着于自家香火的老顽固,居然有朝一日也会染上这种嗜好?难怪周遭列位都憋不住要笑。这点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不过照今日情形来看,皇帝明显想打个太极,当作个笑话结果就是。偏偏那徐空也不知为了什么,一根筋还要继续执迷不悟,嚷嚷着还说什么忠心。皇帝收了笑,自然也不再客气:

“好,就算你所言不假。一时动情、自家私事,却与公务、与朝廷有何相干?有伤风化有损颜面这种帽子,未免太大了些!你御史台,今日要参莱国公钟情男子,明日又要告何人出入秦楼楚馆,到后天,还要追查到人夫妻房中去不成?不去督察可有人贪墨、可有人渎职、可有人阳奉阴违、可有人损公肥私,专揪住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大做文章,搅得朝堂不宁人心惶惶。什么忠心,分明是其心可诛。”

从皇帝一开口,四下就噤了声;最后字音落得悠悠,竟还像聚起了些回声。七月正热烈的空气缓缓冻结,偌大的正元殿内一片死寂,逼得那御史中丞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连头都再抬不起。正当他犹豫是否该请罪之际,皇帝却突然又是轻声笑了:

“徐卿家这下知道小题大做上纲上线的感受了?”他一面笑说,一面示意身边总管太监下阶亲自将人扶起,“朕不过戏言一句,徐卿家忠心无二,朕心里都清楚,以后记住,不要再犯就是了。不过周庵,御史台最近是不是很闲呐。还是说你自京兆府新调任,有些力不从心?都是同僚,别抹不开面子,有事,该向柳尚书多多请教才是!”

周庵浸淫官场多年,皇帝这两下子旁敲侧击还吓他不到。他干脆自己出班来下跪请罪,说得赤诚演得生动,就算皇帝真有心动他,只怕一时也不好发作的。正元殿于是演尽了君明臣良,戚亘实则却憋着气,晚些时候要去令熙宫撒呢!

“这老奸巨猾的,一有机会必然趁机作乱,遇事就浑水摸鱼,完了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周庵算一个,还有那范家人、吕尝!各个功深德厚、面上一团和气,实则全是狐狸,又抱在一处朋比为奸,委实可恨可恶。”

“都知道生气没用,还要气。先喝茶吧,就是令熙宫的茶比不上露华殿,陛下可别怪罪。”苏以慈一面明目张胆说着酸话,一面接过萃雨泡好的茶盏,言笑盈盈双手奉上,“几位国公年迈,除了范家有侍中撑着,其余府上哪个就真容易了。陛下该多体恤关照,都是功勋世家,别坏了和气。”

戚亘哪里不明白她言下之意,抿着茶笑了笑。这一笑,又想起早朝上那件稀罕事。“熙昭仪的祖父有这癖好?”苏以慈闻言也是一乐,“恐怕连熙昭仪都瞒在鼓里。我知道军营里常有爱这么胡闹的,没想到莱国公一把年纪,竟还不输精壮后生。”

“熙昭仪既然不知,你可想、做件善事?”

“不要。”苏以慈干脆利落、一口回绝,“说出去熙昭仪一准要不开心。熙昭仪不开心,就没人哄着馨妃没人给她出主意,说不好她还要跟孙美人搅到一块儿去呢。我看她俩最近越走越近。啧,还是后宫人太多,以前怎么说有淑妃娘娘管着,现在……你的后宫,居然要我来操心!真是混账。”

戚亘更进门时她还装着大家闺秀模样,这会儿说着说着就逐渐原形毕露,哪怕萃雨就在身后轻咳呢,也是充耳不闻的,整个人甚至几乎要横趴过小桌去:“所以你究竟如何处置了?不对,得先问你到底拿没拿定主意,这仗、咱们究竟还打不打?”

“自然要打。”戚亘毫不迟疑,“燕贼欺人太甚,卫国公血仇未报,丰州不堪其扰,西受降城尚未收复,焉有置之不顾的道理?”

“明明天天念叨钱不够用,还乱应承荣王那什么小伎俩……”

戚亘一挥衣袖:“钱省下来是要用的,又不是放那里看的。这是刀刃,该花多少就是多少,朕又不是守财奴、叫花子!”

“你那御史中丞的忠心才是真真的。”苏以慈就笑,“他奏议的事儿,怎么处理了?”

“徐空不堪重用,此举、舍本逐末,愚不可及。”

苏以慈皱起鼻子,鄙夷之情简直肆无忌惮。她甚至一蹬腿站起身来,自顾自去一旁吃饭、喝茶、又翻书,就像“孺子不可教也”几个字明晃晃刻在后背上。戚亘瞪她几眼,终究是追上前去将那什么《秋虫集》抢来,干脆撕了个粉碎,以泄心头之恨。

“你吃玉善公子的醋哇!”苏以慈就笑他。什么玉善,戚亘气哼哼低头去看,李玉善,可不就是早朝纷争那始作俑者李成么?这没有脑子的糊涂东西,也只有她苏以慈才会当一回事!“人家胸怀锦绣,文采斐然,可不像某些人,饭喂到嘴边都不会吃的。”

“狂言!”戚亘要再给那堆破烂补上一脚,哪怕一旁苏以慈好像愈发兴高采烈,“他、功名未就、一介愚夫!早上去朱家求做食客,扭头又替楚弘代笔。东食西宿,还要将那代笔的淫诗情诗四处招摇。今日之事,楚弘定不容他,朱家亦要将他逐出门庭。这样自负愚蠢的货色,你也拿来和朕比较高低?”

“妾一介女流,不懂帝王之术。”苏以慈撑了脑袋,笑嘻嘻摇头,“只晓得玉善公子文章漂亮,却不知陛下、您是有什么深谋远虑?先帝时候,太常寺卿早起上朝觉得饥饿,路边买了个胡饼边吃边骑马,就这、当时那御史大夫赵茂说是……啊,仪容不整、有失体面,参得人家直接罢了官。莱国公沉迷酒色这已经是大问题,更别说对方还是个男子,传出去让全天下笑话。他年纪大了,该休息休息。顺着他这条线又能查到荣王,解你心头之恨,难道不好?”

“朕是在治国,不是在与何人斗法!”戚亘提高声量,试图在势头上先压倒了她,“这互相攻讦的先河万不能开。否则人人自危,谁还有心思为朝廷效力?况且就徐空那点不上台面的便宜伎俩,还敢自作聪明大肆张扬,实在贻笑大方。朕若听之任之,便是昏聩愚钝、何堪大任?赶明儿,荣王大可以以此为由废了朕、收回他心心念念的宝座去!”

“说是这么说,但也没有你这样一条路走到底的,你但凡稍微拖他几日,好好借机行事,最起码先将那姓周的治理了再说。回头好好赏赐熙昭仪、安慰她祖父也就是了。现在这么闹,出兵的事,还能有把握吗?”

皇帝冷哼一声:“秦朱二家若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此仗必定要输,正好就别打了!”

“龙椅都没坐稳,最需要一场大捷的人就是你,少在这什么装事不关己。”苏以慈才不和他客气,“出征的人选可定了?”

“……正要与你商议。”皇帝站在那儿憋着一肚子气,想要寻个台阶下聊点正事,又抹不开面,最后伸脚将李成那堆破烂踢远些,才肯对面落座,“朕在想,要不要……改派荣王挂帅?将秦秉方留在京中?”

“你要他代你去‘御驾亲征’?还是说,对秦家军你已……”

“兼而有之吧。如今秦家军要是再上战场,势必要与燕人搏命。燕人人高马壮,自不能去强攻、硬碰硬。这么瞧朕做什么,朕若这点思量都没有,太傅的课,怕就是白上了!”

“也是。还要向楚国借兵,楚国也是个泥潭子,派位亲王去,随机应变也好拿主意。啧,就是只可惜啊,你这好心只怕全要当作驴肝肺了。天大的功劳拱手送去,指不定人家在背后怎样骂你居心不良呢!”

“朕是居心不良。”戚亘微乜了眼睛,探身靠近些,还专门压低了声,“但一朝亲王,绝不能在边关送了命。”

“你不是从前说,不许我害他性命?”

“就算只委以黜置使之职,督军出战,兵权也岌岌可危,再仁慈不得。”说到这个份上,压了多日的心头话一时也就托了口,戚亘“嘶”一声,接着又叹气,“若是杨珣伏诛那日,太后能出宫去他荣王府上,只需一把火,或是借借那些刺客势头,替朕免去许多烦心。现下,就还得再麻烦宜昭容。荣王出征,太后必定提心吊胆。她近来身子本就不好,如果再知道杨珣早已斩首……”

苏以慈也探身凑近些,笑得比他还要阴恻恻:“您有这白日做梦的闲心情,就该将昌德宫的牌位赶紧藏仔细。怎么,天天晚上钻进去半个时辰,还不许别人看出端倪?今儿是妾,明日发现的,就真是太后了。”

“你不曾进去,凭什么空口胡言。”戚亘微低了眼睫,仔细斟酌了自己呼吸,瞧瞧近前这双浓眉,怎么看也不该是个姑娘家,可那双唇、那纤长的脖颈、精细的锁骨……他轻轻一咽口水,“朕、以孝、治天下,宜昭容,可有异议?”

“杨珣死那天烧个香行了,现在把你的孝心吞回肚子里去!王府有亲事跟着他巡边交过生死,太后身边的奉宸卫也是他亲自选进去,你要动手,凭什么动手?”

“那便先将、太后那些亲卫,换个七八。宜昭容少时出入军营的,想来,不算难为吧?”

苏以慈故作夸张地啐他一口,右手一拳就递过去。拳风刚劲,却将将在戚亘胁下挺住,衣襟震动,皇帝随即出手,将她轻易架住

“国丧之日,就是你出宫之时。朕全心全意为了你,你不要不识好歹。”

一只手、两只手,他覆上她的拳头。在这么方寸之间,她尚有十数种解法脱逃。

这一次,她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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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棠已经有些想放手。

桌角草纸堆上压了个小酒瓶,不用打开就能闻着葡萄醇厚的香味,她头一次喝这酒,入口竟先是涩的、而后是苦、细细琢磨竟还有些酸,浑不似往日那些或绵柔、或热辣、入喉回甘的。到底是她没有才学,连这杯中之物都品不明白,平白浪费粮食。她将酒瓶仔细收了,就坐下来发愣。

她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从陇州李家村到京城林府,从杂役婢子到贴身女官,从监义院到荣王府,从目不识丁到识字作诗,这一路走来,或许她的运势已然到了头。方才戚晋离别的那一眼,先甘甜、再热辣、而后绵柔,接着却忽而苦涩泛酸。于是她便什么都懂了。他在惧怕、他有忌惮,而她、不能使他难为。

再者,她也实在有些累了。

向外一望,庭院中好像是段媵侍在候着。木棠摇摇头伸个懒腰,返身关了门出东厢房去。小之午睡未起,该劝她晚些时候再来……

段姬回过头。她原本等待的,就是木棠。

“我本是来向长公主再次致歉,也来恭贺姑娘夺魁。可不想,方才……错见到了荣王爷。”

她轻轻念那最后三字,分明就是在试探木棠反应。小姑娘闷闷不乐,她便接着愈发软了话头:

“我实话实说,我听了到了些争执……我不会告诉旁人!我、原本也不敢偷听,所以、还应该来向你赔罪。啊、这带的贺礼,也当做是赔礼,姑娘请收下吧。”

倒数第二而已,哪需要昭告天下收取贺礼?她和戚晋又哪来什么争执,如何见不得人,何用赔罪?木棠正不知所谓,段姬身后的婢子却不将礼当交给她,径直托着承盘就去推她的房门。她赶忙回身没喊住,登时慌了神。段姬看定了她神色,就紧紧跟着也进门去。目光随即扫过满柜格琳琅满目的宝贝,接着不偏不倚、正落在案头某张折皱的纸页——

只见段姬脸色忽变,竟涕泪涟涟、跪下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