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该寒暄的也都寒暄的差不多了,夜轻寒拿起酒盏,遥向对面的师兄敬道:“玉宸殿下,玄夜此番行前,尊上与在下长谈,称上次在我魔界向殿下提出与如意公主完婚一事,事后想想,夜宴之上酒意半酣,事前也未同殿下商量,未免太过突然也有失郑重,故此特遣在下率使团专程到访天宫,与天帝天后及殿下重议此事,还望殿下斟酌。”
师兄取过酒盏,静静饮了,沉稳道:“魔君客气了。玉宸离开魔界之前已与魔尊有过交谈,我神族与魔族交好,不在这一纸婚约。那日在伏心殿上虽然尊上问的仓促,但玉宸的回复却并非仓促所答,我确实已有意中之人,便是这堂上的清音仙子。如意公主年华正好,也该另觅良人。无论当下有多少变局,两族盟约始终坚如磬石,还请尊上宽心。当日尊上对我所言均表赞同,今日却又派尊使前来旧话重提,不知是何缘故。”
师兄不疾不徐一番话,我听得明白,原来从魔界临走那天,他去与魔尊辞行辞了大半日,是已经将该说的话都与魔尊说了清楚。
夜轻寒放下酒盏,笑了笑,“有一事略难启齿,但也不得不说与殿下知道。那日在大殿之上,我那小妹对殿下一见倾心,听闻殿下有意拒婚,接连三日茶饭不思。魔尊焦急,再三询问才问出了其中端倪。殿下可能也知道,我魔族王室仅出这一位公主,自小便被视作珍宝,想要什么就给什么,从未听过半个不字。没想到这次掉入她眼里的竟是九天之上的玉宸太子,或许也是她的劫数。小妹自知此事不同以往,心中凄苦却不能言,人也萎萎地瘦了下去,魔尊实在心疼,所以只好再遣我等前来,万望太子殿下能再做考虑。”
我在旁边听得愣怔,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曲折。没想到那位一面之缘的如意公主,眼光真是不赖,一眼就看中了师兄。早就听闻鬼卿的先王妃去世的早,所以如意从小是跟在伏城公主身边长大,鬼卿怜惜女儿自幼丧母,格外地溺爱。看来这次为了满足女儿心愿,不仅推翻了跟师兄说好的话,还大张旗鼓地派了使团。
我看向师兄,不知他会如何应对。
师兄神情从容,一双清冷的眸子看住夜轻寒,“尊使说如意公主对在下一见倾心?魔界不同于天界,喜好偏爱皆与神族不同,对男子样貌更是有不同的眼光,如意公主几乎从未离开过魔界,怎会对神族男子一见倾心?”
对啊,我茅塞顿开,觉得师兄所言一语中的,甚有道理,又转头看向夜轻寒。
夜轻寒毫不闪躲地迎视着师兄的视线,眉眼一弯,轻描淡写道:“谁说不是?”说着,他目光微动,似有若无地瞥了我一眼,“太子殿下轩朗清隽,风华无双,谁又能不心动?”
我一口茶没咽好,掩袖闷咳了几声。
这个夜轻寒,竟把我的话学了去,这种时候都不忘挤兑我一句。
这时恰好仙歌月舞一曲已终,亭台楼阁陷入安静。
夜轻寒转向天帝道:“除了想了却小妹心愿之外,玄夜此番前来还有一层缘故。当年婚约乃天帝陛下与太上魔尊所订,非同儿戏,如今太上魔尊刚刚禅位,若此时便将婚约废止,无异于对他老人家不敬,是以尊上再三思索,还望天帝能体谅他的难处,请太子殿下收回成命。”
我在玉阶之上,其实刚刚一直在偷瞄天帝天后的神色,他们两位既是长辈又是尊者,不知对这桩婚事作何想法。但或许是我一向不善察言观色,而天帝天后又一向雍容闲雅,不表于形,总之猜不出他们在想什么。
夜轻寒把话问过来,天帝却是要不得不作答了。
他略作沉吟,开了尊口道:“当年之约,的确为本帝与老魔尊一同订下,彼时玉宸远在天疆,事急从权,来不及同他商量。造成今日的局面,与本帝当日擅自做主大有干系。然而,即使是从权之策,这鸾俦之书一朝缔下,系了月老的赤绳,盖了魔砂漆印,便是一份金口玉言的诺书。”
天帝神情肃穆,问:“玉宸,你当真不愿迎娶如意公主?”
师兄一直敛目聆听,此时方抬眼,看了眼对面的夜轻寒,又缓缓移眼于天帝,最终目光遥遥落在了我的身上。
“玉宸心中,难容她人。”
声音不大,却是一句重话。
带着荷香的微风自花间、水间、云间软软地吹过来,吹在我的心上,有丝丝甜甜的欢喜像蒲公英一样,飘飘忽忽地飞散开来。
我在他清澈的目光之中垂下眉眼,遮掩住微微发烫的脸。
堂下传来熟悉的一声嗤笑,虽然很轻,我还是听见了,抬头看去,夜轻寒把玩着手中的酒盏,施施然道:“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太子这颗心,听闻也不是第一次难容她人的,太子想毁婚书,也不是第一次动此念头的。而且”他拖住话尾,挑眉看向师兄,“太子上一次欲娶她人,似乎要比这次更加坚决,连知会都未曾知会我族。饶是意决如此,今朝不还是又容了新人?可见这难容二字,端看太子怎么说。说难就难,说不难,也不难。”
他话里打着机关,我听得似懂非懂,一颗心不上不下悬在半空,却见身旁一直端坐如仪的天后,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抖了一抖。
夜轻寒忽然停住在指间打转的酒盏,将它不重不轻地放回了案桌之上,状作无意地道:
“对了,不知太子殿下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位新的意中人,万年之前,你因何被囚?”
话音刚落,满座神仙惊怒一片!连那三位魔界来使脸色都是跟着一变。
天后握指成拳,顷刻间威压大盛,冷冽的灵气逼得我打了个寒颤。
眼看她快要有所动作,坐在另一侧的天帝伸出手来,不易察觉地覆在了天后的手上,抚下了她的千钧之怒。
天帝不动声色地道:“玄夜,你初来天宫,不妨趁此机会多留些时日。婚约之事,我们从长计议,不急一时。”
只言片语就把整座瑶池掀得波涛暗涌的始作俑者,此刻恭恭谨谨地施了一礼,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谨遵天帝陛下安排。”
我望着师兄。
满堂躁动之中,他如一座离尘的古钟,孤旷的身影,不辨悲喜。
白云飘渺,淡如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