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菲儿回到房内的第一件事就是点灯。
她不喜欢黑暗,甚至是厌恶黑暗,黑暗总代表着不详,总令人恐惧。
杨枫躺在床上,正看着她:“现在点灯还早了一点。”
施菲儿说:“以前我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就点灯,也从来没有人说早。”
杨枫说:“那只是以前,我希望你今后晚一点再点灯。”
施菲儿有些生气:“我不习惯与一个陌生的男人,呆在一个黑灯瞎火的房子里。”
“现在我们不再陌生,”杨枫发亮的眼睛盯着她,似笑非笑,“我们还要在一起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几天之后我们就变成大熟人了。”
“鬼才愿意和你变成熟人,“施菲儿说,“你别做梦我会理你多少,你是个半死不活的大强盗。”
施菲儿相信这句话一定会将杨枫气得没话可说。
杨枫果然不再说话,连眼睛也闭上了。
这一下反而让施菲儿更加生气:“你知不知道小蝶为什么会死?”
杨枫突地起身,瞪着她:“她为什么会死?”
施菲儿骇得退了一步,但随即冷笑:“她怎么会死?你怎么不问你自己?都是你自己害的,是你连累了她,你为什么要让那么多人为你受累?”
杨枫倒在床上,脸上露出痛苦至极的表情:“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是大强盗,我是大恶人,我喜欢连累别人,连累的人越多我就越开心。”
他突地大笑,的确像很开心的样子。
施菲儿看着杨枫疯狂的大笑,突然发觉真正伤害到他了,并且伤害他太深,他原本就不是大恶人,她也不是随便就去伤害他人的人,但她却伤害了他,而且伤得很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可恨。
杨枫笑得更疯狂:“你到这个鬼地方来,也是我连累的,我一个半死不活的大强盗怎么配跟你在一起呢?”
说着他就起身,由于手的骨折,他起床的姿势十分滑稽,他慢慢的下床,然后跛子似的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施菲儿突然挡住了门,怯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这些话伤害你的。”
杨枫似乎不认识她:“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对不起,施小姐。”
他真的说了声“对不起”,还弯了弯腰,以表示诚意。
施菲儿并不领情,提高了嗓音说:“我已经给你赔礼道歉了,你还想怎样?”
杨枫说:“我不想怎样,我只想出去看看星星,望望月亮。”
施菲儿脸上已经有了关切之意,又轻言细语的说:“你现在还不能行动的,万一创口崩裂,又会流血的。”
杨枫看着肿大的左腿,说:“从关外到这里,几百里的路我都走了回来,这十来步我就走不了了么?”
施菲儿还是挡着门,向窗外望了一下,说:“天上那么多的黑云,根本就看不见月亮和星星。”
杨枫笑笑说:“只要心中有明月,天上有没有明月又有什么关系?”
施菲儿说不出话来,怔在那里,无言以对。
夜凉如水,夜黑如墨。
重重乌云掩住了月亮,一点光华也透不出来,只有几颗星星在一闪一闪的,永远守候着,陪伴着,期待着月亮重现光华,就像是情人的眼睛,期待着情人的到来。
杨枫正在想小蝶,小蝶的眼睛。
——美丽动人,莹莹泪珠,令人心碎,也许正是因为她的眼泪才令人心动心碎。
杨枫闭上了眼,小蝶就来到了他的身前。
记得有一次,小蝶就伏在他的胸膛上,腻声说:“如果你不是大盗杨枫,而是一个平凡的人的话,也许我就会跟你走。”
这也许只是小蝶的一句戏言,但杨枫在她说过这句话之后的三个月内,的确没有盗过半点东西,他做了三个月平凡的人。
之后杨枫问小蝶:“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跟我走?”
小蝶说:“等你一无所有的时候。”
“我现在已经是一无所有,只剩一个人了。”
小蝶那令人心动心碎的眼睛盯着他:“你还有名声,大盗杨枫永远是你,你永远是大盗杨枫。”
名声是一个包袱,杨枫早就深有体会。
他一出道就闯下不小的名气,所以方督军将秦若絮扮成他,四处作案。
他是大盗杨枫,所以军饷被盗这样的大案子,理所当然是他做的。
他不甘受冤,所以远走关外,害死了很多人,也连累了小蝶。
别人可以死,但唯独小蝶就是不能,他全身心的爱着她!小蝶也同样的爱着他,对他倍加关心,相互之间无话不说,彼此之间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了,更何况他们还有了孩子。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针尖般的刺痛,泪也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
他以前是从不流泪的,但他现在为小蝶又流了泪。
他擦干泪,决定以后不再流泪,——有泪也只许流进肚子里。
他长长吐出口气,睁开眼,就看见了施菲儿,施菲儿的眼睛。
施菲儿的眼睛好像是星星,正在闪着光。
她悠悠的说:“你为什么不大哭一场呢?”
杨枫没有说话,他觉得有些不安,一般很少有人会看见他流泪的。
“我知道你的心里难受,”施菲儿说,“但只要你大哭一场,就会轻松得许多,我就有过这样的经验。”
杨枫反而笑了:“我虽然很难受,但也只是流泪,不哭。”
“流泪难道不算哭吗?”
“无声有泪谓之泣,有声有泪才叫哭。”
“就算你不是哭,”施菲儿说,“你这种样子我见了也难受。这样的哭法只会令人更难受,绝不会让人感到更轻松。”
杨枫故作轻松似的耸耸肩:“我现在已经轻松了不少。”
施菲儿无话可说了,过了一会儿,她问:“你要不要加一件衣服?”
杨枫穿的衣服是燕秋月的,施菲儿则是穿的燕母的,两人穿上倒很合身,施菲儿穿上燕母的衣服显得更成熟一些。
现在已是秋天,在下过雨后的秋夜,已微有些凉意。
杨枫紧了紧衣服,点点头。
施菲儿立刻小鸟般飞进屋中,不一会儿又飞了出来,手中多了一件长衫。
长衫是青色的,但在黑暗的夜色中看来,却已经成了黑色。
施菲儿像个丫鬟似的,给杨枫披上长衫,绕着他转了个圈:“现在看来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杨枫心中荡起丝丝暖意,又想起小蝶的那句话,叹了口气,说:“不会变的,我还是杨枫,永远都是。”
施菲儿说:“在我的感觉中却已不同。”
杨枫笑笑:“那只是感觉而已。”
施菲儿眼睛发亮:“但感觉有时也是真实的。”
杨枫看着施菲儿,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点头。
他忽然觉得施菲儿长大了不少。
——这也是感觉。
天地突然亮了起来,月亮冲破重重乌云,露出了她皎洁的月光,而她四周的星星却黯淡无光了,甚至隐不可见。
施菲儿说:“月亮居然出来了。”
杨枫望着月亮:“风云变幻,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是啊,我也没想到,又和你呆在一起,并且不知道还要呆多久。”
杨枫说:“你放心,你随时随地,想走就走,我绝不阻拦。”
施菲儿盯着杨枫:“你放心,现在我不会走的,至少等你伤势恢复一些再说。”
杨枫说:“那我就好好养伤,过两天你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施菲儿说:“两天怎么行,最少得十天半月。
杨枫心微微一动,随即趋于平静。“我还是希望你能早点回到府衙,回到你父亲身边,回到你的未婚夫身边,免得他们担心和牵挂。”
施菲儿说:“你就乖乖听话,好好养伤。”
杨枫凝视黑暗,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回答。
施菲儿紧了紧衣服:“我们回房去吧。”
房子里面要比外面暖和多了,何况还可以舒坦的躺在床上。
施菲儿已烧好了水:“该换药了。”
杨枫艰难的挪动身子,说:“以前我受过伤,却很少擦药,同样也可以好。”
“但现在却不同,”施菲儿说,“你知不知道你流了多少血?”
杨枫苦笑:“好像流了一点。”
“一点?你流的血简直比这半盆水还多,特别是你的指头,流的血最多。”
杨枫看着自己的左手手指,指头被削去,明显地短了许多。
他神色黯然,虽然舍弃一根手指头,却还是没能杀掉汪洋海,没有,为小蝶报仇。
施菲儿一双发亮的眼睛盯着他:“为了她……你什么都愿去做?”
杨枫无言的点头。
施菲儿说:“我见过她,她的确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我也看得出她为了你也是无论什么都愿意做的,而且……”
杨枫突然打断她了:“不要再说小蝶了,你谈起她,我就想起了汪洋海。”
施菲儿嗫嚅着:“你真的相信是汪洋海杀死她的?”
杨枫说:“凤姐是小蝶最好的大姐,她亲眼看见的,她还不会骗我。”
“但……当时她怎么不出声呢?”
杨枫冷笑:“当时她若出声,恐怕我所见到的就只有两具尸体,而永远不会知道谁是凶手了。”
杨枫的意思是汪洋海会将凤姐一块杀死,杀人灭口。
施菲儿低声说:“凤姐我也见过,我看她说的话不太可信。”
杨枫半天才开口:“你是说凤姐骗我?她在陷害汪洋海?”
施菲儿的表情说明她就是这个意思。
杨枫又冷笑:“你将那汪洋海看得太好了,你又了解他多少?”
“我与他很小就在一起,他总是处处护着我。”
“原来你们是青梅竹马,恭喜恭喜,”杨枫说,“他对你不错,但是对其他的人是不是也一样好呢?”
施菲儿突然不说话了。
在她的印象中,汪洋海对她的老妈子和丫鬟,都是凶巴巴的,只有对她才和颜悦色,对她言听计从,俯首帖耳,难道他一直都是在讨好她?
因为他是一个孤儿,他什么都没有,只有靠施威才有了他今天的一切。
施菲儿不敢再想下去,她也不愿意再想下去:“我们谁也不说了,还是先擦药吧。”
药敷在伤口处,给人一种清凉冰爽的感觉,就像在大热天里口中含了一块冰,说不出的舒服。
施菲儿的脸上已见汗,无论做什么事,只要干得认真,就都是一种劳累。
她伸了一下身子,脸有点发红:“你的枪伤也该换药了。”
杨枫的脸居然也红了,他的衣服已脱,裤子却没有脱。
“枪伤上的药我自己能换。”
施菲儿松了口气,她也没有勇气当着杨枫为他换这个地方的药。
施菲儿自觉的到正房去坐了一会儿,杨枫叫她时,她才进来。
杨枫已穿好了衣服,对这一点,施菲儿很感激。
杨枫笑笑,说:“这枪伤的确比以前肿得多了。”
“简直像个大番茄。”
这句话一出口,施菲儿脸就红了,人家的伤到底肿到什么程度,你怎会知道,这不是不打自招看过他的伤吗?
杨枫似乎并没有在意:“这几天一直在赶路劳累,也许是受了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