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冻镇街上,每隔数十步便是一支木架,木架上放着碗,粗大的灯芯在油碗里燃出不甚明亮的火花,持枪挎弓的兵士在街上来回巡行。镇外还有一圈木栅栏,木栅栏后是数百顶营帐,这些营帐将寒冻镇围在中心。在通往镇子的道路上,夜晚皆有伏路军士和绊马索,此时,他们正在黑暗里忍受着秋夜的露水。镇子东边是一方池塘,里边种着莲藕,当地人叫莲菜,池塘往东,汝河波光在月色下模仿着星空。
汝阳府二百里的村落走避一空,未及走避的人便暴尸原野,在这个八月的夜晚,只有秋虫不惧贼盗,仍在单调地鸣唱,还有那茂盛的庄稼,静静地伫立着,候着主人的收割。一个月前,流贼能将灾祸带到这里,村庄顿入地狱,流贼将婴儿挑在枪尖上,赌孕妇生男生女,然后剖开肚子验证,还剖开人的胸膛当作马槽。镇子西边一片树林是墓场,大点的坟头都被刨开,墓都是砖墓,墓室是一个个砖砌的穹顶,如今,穹顶上豁着大洞,往下是敞口的棺材,以及可怕的尸骸。流贼在汝阳府定居了一个月,这使得他们有工夫去找死人的麻烦。
刘国能居住的大宅门口,燃着十几支火把,一杆大秤被架到三角脚上,一个头目坐在一人高的凳子上,一手拨秤砣,一手执毛笔,旁边一个小兵,将帐册高高举过头顶。大秤周围聚拢着数十个兵卒,以及许多柳条筐,筐里有铜钱,更多的则是粮食。大门后的角落里,有一只装满草的粪箕子,草早已枯黄,却不知枯黄于何时,也不知割草人身在何处。
大宅的回廊下挂着空空的八哥架,几杆修竹后是书房,书房有一孔六角形的雅致窗扇,昏暗的烛火以及喁喁细语由窗扇中传出,刘国能与刘国安正在密语。“这是生了二心啦。白豆腐能说出血,驴头上能说出角,黄豆粒粒黄,人心不一样,只怕是官府的人,跑这厢来吃了砒霜药老虎。专意破败咱,只怕如今惯就了他的性儿,往后罩不住他。他娘的棒槌,前日格,直呼大哥名号,说虼蚤还能咬大哥一口,他在大哥面前,连虼蚤也不如,又说大哥日逐地杀人剐人”。
“就这些?晓得了,他就是这个性儿”,刘国能打断道,又道:“他心机不深,不会曲里拐弯,你莫要给俄拨弄出事来”。刘国安骂道:“积年的光棍,是甚有根有秧的,私盐贩子,杀驴偷牛贩私盐,比俄们主贵哪去”。刘国能喝道:“疑心生暗鬼,迷个登登胡吣个甚,出这些声气,不知道驴耳朵长马耳朵短,这人,俄遥地里寻不着,如今送上门来了,都好生敬着些,休当是骗银子的卦姑子”。刘国安不满道:“连个功名也没有,拿他当诸葛武侯敬着”。
刘国能斥道:“甚功名?诸葛武侯可是秀才?张良可是秀才?姜太公可是秀才?包子好吃不在褶上,秀才与此人比算个甚!好生敬着,只为给子孙立个基业”。刘国安道:“他与俄们不是一条心”。刘国能安抚道:“兄弟心里莫要疙瘩,你好生想,这万把人,有几个同俄们是一条心?人家凭甚与俄一条心?如何方能使众人与俄一条心,正是俄要请教他之处。俄们得了此人,便要兴腾起来,张一川,八大王,高迎祥,多管是不能久的,这是他们的铁板数,你且看着”。刘国安无耐道,那便由着此人?
刘国能道:“放在马夫营也不妥,明日你将他请来,不,俄亲自去请。他的家小在西平甚地界,你着人打问打问”。刘国安应了一声,又骂道,大哥如此厚待他,谁承望是这般为人,欺心的奴才。刘国能闻听,怒道:“说甚!撞头日脑的古董混帐货,你要是敢嘟噜着脸,当面冲撞刘先生,俄一拳头捣你个仰八叉。给俄记下了,无此人,终有一日你俄兄弟只能干摆手,空跺脚,横跳黄河竖跳井,有此人,眼前便是明光光的大道!”。刘国安道:“大哥如何,如此抬举此人?得了荆州一样”。
刘国能道:“你懂个甚,当俄的书是白念的,下去!甚事便叫你不受活,后生欺负老汉哩?骂俄几句又怎地?俄不是贼娃子?骂错哩?谝俄两句闲传,俄身上少块肉哩?能成甚大事”。
夜渐渐深了,一滴露珠挂在磨沿下,迟迟地,欲滴还休,夜色中,远处的一只烟囱上不时飞出一串小小的星星。在堂屋的黑暗中,中堂上贴着一张天官赐福,画上,天官面含微笑,一手执玉如意,一手捧金元宝。一同隐没在黑暗中的还有炕上的刘洪起,此时,他去了一个已然泯灭的世界。忽地,刘洪起睁开双眼,听到了窗纸的轻微响动,瞬间,他又回到了现实。“先生”,是老孙的声音。轻轻地,却是压抑着的声音,刘洪起心中一紧,他不想起身,可是不起身又有什么办法,自已已是回不去了。他起身下床,开了堂屋的门,孙二猫身进来。“先生,俄半宿睡不着,不与先生言语几句,心上不安”。“孙二,有话但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