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景耀帝未及而立,亲政已经数载威严渐隆随口一句戏谑问及舞曲的问话,却令场中每一个人都隐约感觉到了压力。
岳欣然视线一扫席间将众人视线纳入眼中便垂下了眼帘,恭敬答道:“回禀陛下,甚好。”
景耀帝撑坐于席前摇了摇自己手中的玉杯玩味地道:“好在何处?”
岳欣然无比认真地答道:“我生平所见歌舞最好为益州迎春楼的小娘子们方才所见比迎春楼还要好。”
席前登时一滞,益州迎春楼……?
此时那位吕中官简直似在地里钻出来似的,幽灵般地自后方适时出现附在景耀帝耳边以一种恰到好处不会令景耀帝觉得太大声、又能令席前所有人听到的声量道:“启禀圣上,迎春楼,那是益州教坊开设的舞楼。”
景耀帝在前,自然无人敢出声,可是席前各人看向岳欣然的神情不由各异。
而封书海已经紧紧皱起了眉毛。
岳欣然却只是立于原地垂着眼帘双手交叠于身前神情再端庄贤淑不过如果不去听她方才所说那样惊世骇俗之语的话。要知道,这小娘子,可是个寡妇啊!
景耀帝举杯轻酌了一口,丝毫不以之为异,竟还笑着点起头来:“恩,那确实甚好了。”
岳欣然没有再说话。
景耀帝右手位坐着封书海,左手位坐着另一个面色儒雅戴着黑幞头的男子,此时闻言,他恭敬地离席向景耀帝一礼道:“陛下,这些俱是亭州当地士族之女。亭州之地饱受北狄蹂躏之苦,他们盼陛下盼朝廷,如稚儿盼父母,旱地盼甘霖。陛下竟能为亭州百姓涉险屈尊,当地士族俱是五感铭内涕零不止,一支小小舞曲,不过希望陛下辛劳之余略娱耳目,当不得什么。”
景耀帝听完,笑道:“方才这位小陆夫人都说了,这舞曲跳得唱得比教坊还好,必是花了不少心思,方大人的心意,朕领了。”
然后,景耀帝放下了杯子,明明他的动作并没有什么特别,白玉杯与紫檀桌案亦并没有太过响亮的撞击,却叫场中所有人心中突地一响。
方晴连惶恐道“臣万不敢”。
只听这位万乘之尊朝晏晏然笑道:“哎,方大人的情意,朕岂能白白领受,吕阿不奇?”
那位吕中官双手捧着一叠小小的书册缓缓上前,径自走到这位亭州州牧的面前。
能在亭州与景耀帝同席而坐,有封书海这益州州牧、有方晴这亭州州牧,余人必然也是军政两方的要员无疑。
只是这坐席,实是颇为玩味,封书海与方晴竟是一左一右紧挨着景耀帝,要知道,以他二人的官职,纵使为封疆大吏,平素无论如何也不太可能这般靠近……此时再看到一位中官带着御赐之物亲至方晴面前,即使皆是亭州一方要员,位居尊位,个个面无波澜,可心中怎么可能没有半分动静?
吕中官的声音一贯平稳:“方大人,这是圣上特意为你挑选的,请大人好好看看吧。”
方晴双手接过册子,瞳眸中流露出一抹喜欢,这可是能传家的宝贝呀!想他平城方氏,什么时候有过这等殊荣!
方晴向景耀帝磕了一个头恭敬道:“臣定然仔细研读,敬领圣意!”
然后他坐回席案,微微笑着翻开了纸页,下一瞬间,方晴面色一变,猛地推席而起,竟直接奔到景耀帝的案前、岳欣然的脚旁,砰砰砰,仿佛那不是脑袋,而是锤子般,一下下死命磕在石砖地上:“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
鲜血淋漓,叫他儒雅的五官刹那间扭曲骇人,那七八个士族女子养在深闺何曾见过这般的场面,登时面色惨白地小小尖叫着连连后退,岳欣然侧身避开飞溅的鲜血,微微皱眉。
御驾之前,就是想磕头也要看皇帝想不要看你磕,眨眼间,不知从哪里来的黑衣护卫将方晴架起,死猪般往后一别,方晴此时面容可怖,双目中流露出绝望的神色:“陛下!罪臣知错了!陛下!陛下!!!”
景耀帝微招了手,吕不阿奇将方晴桌案上的册子恭敬地递到景耀帝身前,他漫不经心地念道:“景耀十二年,征粮四十三万七千八百石,其中粟四万八千七百石,黍二十七万六千五百石,杂豆十一万两千六百石……悉数由刘氏商队运往军中,是年由魏京调拨诸类杂粮七十八万余石,共计一百一十万石粮食运往军中,是岁军中耗粮为八十三万石……次年,亭州歉收,收粮二十七万八千余石,可是,刘氏粮铺却共售出二十万石米粮……”
念了这样长长一段,景耀帝停了停举杯饮了饮才笑着挥挥手中册子道:“诸位听累了吧,这许多数目,朕看得眼睛都疼,难为方大人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景耀十二年到景耀十五年……四年哪,我的方州牧,这所谓的刘氏商队运往平城方氏的白银合计十万八千九百七十两……”
他漠然看向抖如筛糠的方晴,语气淡淡:”你这错未免也知得太晚了吧大人……”
说着,他才放下手中的册子。
这一刹那,席前所有人,除了封书海外,没有一个不额头见汗,因为他们现在已然确认这竟是一场鸿门宴!杀机四伏。
四年间,方晴贪墨所得,十万两白银,实在是骇人听闻,十万两白银,折算成银钱,那是一千万钱!够换成多少米面粮食了!而这不过是方晴运回平城老家的数目,他的实际贪墨,只会更巨!
亭州一地的赋税便不说了,多少军粮调拨运输,皆过亭州,那所谓的刘氏商队现下看来不过是方氏的走狗,这中间以劣换优,倒买倒卖,多少利益!更重要的是,为了这十万两白银,整个亭州的地方、整个亭州的战事又受了多少影响?岂是十万两白银可以衡量的!
景耀帝今日之怒,全然可以想像。毕竟,方亭这亭州州牧之位,是前一任州牧盛奉林失地误国之后,景耀帝为应对战争特意选调的“能吏”,这十万两白银直如一个耳光裸地打在了他自己面上。
虽然这位帝王面上,全然看不出半点愠怒。
方晴满面鲜血,先时抖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在听景耀帝这几乎是盖棺定论之后,方晴的视线不自禁向封书海左侧之人看去,对方转过眼去看亭台风景,方晴的视线又向坐在他右侧的人看去,对方垂下视线,好似已经入定。
方晴抿了抿嘴唇,竟大声道:“陛下,臣纵有罪,亦非首恶!”
是,他私运军粮,中饱私囊!是,他贪没民脂,罪该万死!可是,那些借他之手,洗出去的干净白银呢!他不过只贪了十万两而已!他通过亭州一地的买卖、商队,洗出去、流出去的,何止这些!军中又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利益,都要从他这里过一道手,洗成干净而没有后患的白银?
那些世家大族的话事人、此地豪强的嘴脸……眼前人人有份!凭什么要他一人而担!
看着他这般模样,席前所有人,除了封书海外,俱是冷汗淌下,方晴这是要狗急跳墙!没有人知道方晴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咬出什么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