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国主夏侯炎,生就一副斯文模样,眉目清秀,举止儒雅。虽早已过不惑之年,与二十初头的哥舒衍站在一起,却丝毫也不逊色,看在一旁候命的侍者眼中,一个风神俊逸,一个桀骜清贵,二者各有特色,实难分伯仲。
夏侯炎随手摘了一朵木芙蓉,层层叠叠的花瓣,半边白色半边绯色。他捏着花梗轻转,漫不经心道:“这芙蓉初开时分明是白色,却在不觉间被绯色浸染,你瞧,这白色眼瞧着便要溃不成军,被绯色吞食入腹了呢!”
哥舒衍微微一笑:“绯色或可逞一时之威,最终不也皆归于暗紫而凋零?正如这世间之事,瞬息万变,不到盖棺定论,谁又敢说是最终的赢家。”
夏侯炎颇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想不到左贤王年纪轻轻,竟有此番见识!”
哥舒衍勾起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意,眸中却是静如寒潭的深沉。夏侯炎却又叹了口气:“不过左贤王这一回,怕是要骑虎难下了。”
哥舒衍面不改色,夏侯炎继续道:“听闻突厥人最重子嗣,宋氏如今捏着五部的软肋,谁还肯听你的号令与宋氏硬拼?再者,你身在松藩,鞭长莫及,他们便是不尊号令,你又能如何?若五部不为你所用,你所在的松藩便孤掌难鸣。这尚且算不得凶险,顶多也便是徒劳无功。但若宋氏抢先一步走阴平古道突袭松藩,而西北方的夏侯煜趁机横插一刀……”
哥舒衍的平静的目光转向夏侯炎:“如何?”
夏侯炎摇头一笑:“左贤王这一趟所领兵将,号称三十万,但其实有多少,你心知肚明。且这些兵将多为西域募兵,即便是你哥舒部的悍将,优势亦在马上,这山路崎岖地形多变,未必便能占了便宜。左贤王当晓得,若你与夏侯煜为战,孤这里是不好出兵相助的。”
哥舒衍忽而笑道:“国主的意思是……”
夏侯炎唇边笑意依旧:“左贤王何不趁这形势未明之际,先发制人!”
哥舒衍笑看着夏侯炎,此人生得周正,且周身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怎么看也不似心狠手辣之人。但就是这个人,弑父杀弟,残忍冷血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他却丝毫不以为忤,坦然应对朝臣与市井文人的口诛笔伐,直言不讳:“孤做便做了,如何?”
如何?敢出言不逊者,敢写诗作赋暗讽者,皆被诛之全族暴尸三日以儆效尤。谁还敢如何!
这样一个拿恬不知耻自诩为坦荡的人,竟会因一个夏侯煜而不好出兵,这厚颜无耻的境界,实在令哥舒衍望尘莫及。
然而哥舒衍恰恰觉得,夏侯炎此人,唯这一点厚颜无耻值得他另眼相看,余者,不管是固步自封安于现状的态度,还是附庸风雅耽于享乐的作风,都不配哥舒衍正眼一顾。
“要如何先发制人,还请国主示下!”哥舒衍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夏侯炎与他对视片刻,突然朗声大笑。
哥舒衍吃掉夏侯炀,却故意留下一个最不成气候的夏侯煜,他横亘在夏侯炎与夏侯煜之间,任二者并存,对夏侯炎来说,是如鲠在喉的震摄。
夏侯炎心知肚明,却又不能以此指责哥舒衍半途而废。而此时,他便以先发制人为由,暗示他先灭掉夏侯煜。显然,哥舒衍对此一清二楚却佯装不知,既如此,又何必再多废口舌?
于是,二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
河套被黄河三面而阻,当中土地肥沃,牧草丰美,可牧牛羊亦可耕农桑。早先这一带是突厥人的聚居地,但自打三年前,宋青听从洛天涯的提议,领银面铁骑入主河套之后,这一带便由宋家军管辖,被当地人称之关外关。
所谓关外关,便是沿偏关、榆林关、宁夏关一线,长城之外,又以三面黄河为天然屏障的这一片土地。
朵朵离家出走之后,阿史那可汗领亲卫八千勇士及部族骑兵万人紧随其后,过阴山至黄河,与候在黄河南岸多时的宋家军隔河对峙。
阿史那部叫阵宋青,讨要朵朵,宋家军这一边却是置若罔闻,不理不睬。
这般过了半月,阿史那可汗再也忍无可忍,打定了主意抢攻黄河。但就在他拿定主意的当晚,刚过了子时,他正躺在榻上,尚未入眠。忽觉一道凌厉的风声袭来,阿史那可汗的手已摸至枕下,正待抽出匕首应对,那挟着劲风的利刃却已然搁在了他的喉头上。
寒意沿着那薄薄刃尖一点迅速蔓延至全身,他心知这人若要杀他,他此时已血溅当场。因而,在一阵的汗毛齐竖之后,他反而镇定下来。
只听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道:若想朵朵无事,便撤了帐外护从。”
阿史那可汗不作片刻犹豫,即刻大声支走了帐外的护从,这才小声道:“勇士还有何吩咐?”
利刃一收,阿史那只听得噌的一声轻响,当是利剑还鞘的声响。他不禁抬手摸了摸喉间,寒气仍在,却没有一丁点伤口。
“阿史那可汗客气了,宋青只是来跟可汗谈一笔买卖。”低低的语声清冽而干脆,虽一听便是女声,却没有女子应有的甜润。
阿史那一惊,来者竟是宋青!他缓缓坐起来,借着自帐外倾斜而入的丝丝缕缕的月光,他看清屋中多了两个人,二人一高一矮,一男一女,皆是黑衣。
“朵朵在你手上。”阿史那可汗也压低了声音,语气平平,喜怒不辩。
“是。”
“你想要什么?”
“不是宋青想要什么,是可汗你想不想要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