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道周得吧得吧讲个没完没了,尽是些让皇帝勤修德行,仁慈爱人,勤俭修身的虚言没有半点儿干货。
皇帝摇了摇头,开口打断他道:“卿讲的这些东西,书上都有,即便书上没有,经筵的时候,师傅们也会教授朕。朕询问的是具体的策略,而非泛泛之谈。”
黄道周面色微变,他沉吟片刻后说道:“草民来自民间,目之所及,尽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赤贫百姓。草民问之,或曰家中男丁征于徭役,田亩荒废或曰匪盗恶霸,横行乡里,田亩尽皆被侵吞或曰贪官污吏,无法无天,巧设名目,令田亩之产出,悉数归了官府或曰宗亲勋贵持强凌弱,横征暴敛或曰家风不振,赌输一空”
黄道周接连讲了二三十个“或曰”,令皇帝心情沉重。
皇帝知道,黄道周这次算是道出了肺腑之言,明末的田产,已经在相当程度上为各类王田、官田、豪民之田严重兼并。而这些人大都是特权阶级,不需要交税或者少交税,故而明朝财政税收的最大头田亩税跟人头税总也成日减的势头。
黄道周答道:“朝廷国库空虚,一来是源竭,二来是挥霍。”黄道周打开话匣子以后,便有些书生意气起来,不再顾及许多影响,他指点江山道:“所谓源竭,也就是天下的产出朝廷征收不上来。这是什么原因呢?其一,是贪官污吏从中作梗,给贪墨了去其二,是权贵、豪绅们兼并田亩,隐匿人口,令朝廷征收不到足够的财赋其三是天灾不断,其四是地方不靖,常有匪盗作乱其五是人心不古,风气不正。”
“所谓挥霍,就是指朝廷没有把收上来的财赋用到刀刃上,或是用于大兴土木、宫廷开支,或是用来奉养天下的皇室宗亲。现如今皇室枝叶散步天下,何止百万人?这些人不务四民之业,早已经成了朝廷的蛀虫”
黄道周大有杜老夫子“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气质,一番言论下来,惊得众士子尽皆骇然。皇帝却是连连点头,对黄道周大加赞赏,这令黄道周颇为振奋。
紧接着,皇帝点了卢象升的名字。
士子群中,卢象升纷纷将手探入袖口,因为这里头藏着一封奏疏,上面弹劾着大太监魏忠贤的二十四项罪状!
今天他就要面呈圣上,搬到魏忠贤!
所以当宦官近侍喊到他的名字的时候,卢象升吓了一跳。他惊慌失措的将折子往袖口里塞紧,然后神色紧张的走上前去,向皇帝奏对。
因为卢象升过了兵科,所以皇帝就拿问过蒋德璟的那个有关辽东的时务策来考他。卢象升这辈子最钦佩的人就是戚家军的缔造者,南征北战数十载,为国朝立下赫赫战功,受封少保的戚继光将军。戚继光生前的著述纪效新书跟练兵实记卢象升都拜读精研过,是以当皇帝问及辽事的时候,卢象升紧张的心情反倒是平和了许多。
卢象升关于辽事,只讲了一点:练兵!
“皇上,国之大者,在祀在戎。祀就是祖宗礼法,典籍制度戎便是行军打仗,征讨不臣。”卢象升字斟句酌,缓慢的说道:“行军打仗历来不是件小事,像大多数人认为的,只要兵将们人多势众,敢冲敢拼,就能取得胜利,显然是门外汉的见解。打仗绝非市井斗殴。古往今来,往往将安邦定国两样并列,何以安邦?文治也。何以定国?武功也。同文治一样,武功也是关乎朝廷国运的一环。”
“可惜国朝历来奉行以文治武之策,令天下奇人异士皆投身庙堂,耻于投笔从戎,更何况是与行伍丘八们打成一片。久而久之,则将士寒心,军中也多是庸人庸将庸才。如此之官军又怎能讨伐不臣,为皇上建功立业,开疆拓土?”
卢象升侃侃而谈道:“草民观之辽事崩坏,皆军中庸将过甚,兵卒贪生怕死且疏于训练之缘故。国家承平日久,则将校盘剥士卒,侵吞田地,军户们都从军田上逃走,或成流民,或成奴仆,或成匪盗。是以军中贪腐横行,将士们尽想着如何挖空心思谋私谋财,那里还有半点心思为朝廷着想,为皇上分忧?”
“故而无论是杨镐、袁应泰还是熊廷弼,抑或是日后任何人督师关外,只要不解决这个问题,边患就永远不可能消弭。”
皇帝听的连连点头,忙问道:“以卿的意思,当如何练兵?”
卢象升忙道:“如今朝野上下,士林官场的有识之士,皆在忧心辽事。草民不才,斗胆替朝廷,替皇上考虑了辽地练兵之策。”
“现如今各有识之士总结的练兵之策,无外乎三种,其一者,以辽人守辽土。如今建奴为祸辽地,不知道有多少辽民无家可归,他们势必对建奴怀有国仇家恨!更何况辽地素来民风剽悍,用辽人组建军队,加以训练,用来对付建奴,最为便利,且斗志昂扬。”
“可臣窃以为不妥。辽地辽人之辽地乎?不!辽地乃大明之辽地,那天下人之辽地。岂可将守土保疆的责任只推脱到辽人头上?”
“第二种练兵之策乃是征调各地边军驰援辽地。边军历来英勇善战,是国朝官兵中战力最强的部队。用各地征调来的边军组建部队,抗击建奴的好处是,这些边军本身就战力彪悍,几乎不需要进行多少训练,拉来就能投入战斗。”
“但臣以为仍不可。这些年来,从九边重镇抽调的兵马不知凡几,全部投入辽东战场,可仍旧没有什么骄人战绩。一则,各镇边军承平日久,战力也大不如从前二则各地边军风俗体制各不相同,相互之间互相掣肘,十成战力,发挥不得五成,如此相互倾辄,又怎能取胜?”
皇帝越听越振奋,他指着卢象升说道:“那卿的第三种练兵之策又是什么?这一条你总该认同了吧?”
卢象升忙道:“回皇上,这第三种练兵之策就是仿效戚少保,组建一支铁军!从各地、各军抽调良家子跟精锐步骑,组建一支全新的队伍,加强训练,选拔将校,专门用来对付建奴。就像当年戚少保用义务兵组建部队,专门用来征剿东南沿海的倭寇一样。这个法子,便是草民的法子!”
皇帝哈哈笑道:“说的好!了不起!”
卢象升能看到这一层,的确令皇帝眼前一亮。
见皇帝龙颜大悦,卢象升头脑发热,连忙跪倒在地,口称臣有本要奏。皇帝大喜过望,还以为卢象升要陈奏具体的练兵方略,连忙命令魏忠贤亲自下承天门去取。
不料魏忠贤刚下了承天门,却听到卢象升中气十足的喝道:“皇上,草民弹劾权阉魏忠贤二十四项罪状,他欺君罔上,卖官鬻爵,陷害忠良,罪不容诛,罄竹难书,草民奏请皇上将魏忠贤下狱处斩。”
魏忠贤面皮抽搐,他刚走下承天门,还没有步入广场,听了这话倒是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赶过去跟卢象升见面了。
承天门上的皇帝也是眉头微蹙,心说这个卢象升好不懂事,真是大煞风景。
见皇帝不知可否,没有给出回应。
魏忠贤心头稍安,他快步走到广场上,来到卢象升身边。
可笑卢象升虽然弹劾魏忠贤,却是连魏忠贤长什么样子也不清楚,他将折子递给魏忠贤后,抱拳说道:“拜托这位公公了。”
魏忠贤皮笑肉不笑的问道:“这位大才不认得咱家?”
卢象升答道:“草民第一次入宫,却是不认得公公,还请公公恕罪。”
魏忠贤冷冷一笑,他挥手指着广场上的数百士子,说道:“你可以向他们问一问咱家的名字,然后咱家在考虑是否宽恕你。”话音落下,魏忠贤转身离开,一路小跑,上了承天门。
“折子朕会看,退下吧。”
就在卢象升对魏忠贤的话感到匪夷所思的时候,承天门上传出皇帝不咸不淡的声音,这一次皇帝再也没了赞赏与热情,有的只是疏远跟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