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野的关中,是很遥远的事情,赤地延千里,早无人诧异。巍峨雄都屹立,城中鼎沸人声,恍惚盛世依然。奈何郊野的苍茫,还是显露出衰败的本质。
太阳新一轮的辉煌里,两鬓斑白的男人骑上垂垂老矣的黑马,离城南去。只是几十里,满目只剩荒草萋萋。左近的千丈里,惟余茫茫,他环顾、感慨、回忆,不知几时起,识途老马已经踌躇不前。
磕绊地下马不复矫健,男人扛着锄头趋步而前,期盼与愧疚交织在他的脸畔。之后的时间里,就在这杂草丛生的天地中,他与一块老朽的石碑守望凝视,很久。
袭来的饥饿,逼迫年迈的马儿丢弃矜持,垂头啃食荒草。几步之外的地方,它的主人则开始着周而复始的动作——他佝偻的身躯,正不断用锄开地。之后的三个时辰里,他的手渐渐开始酸疼,喘息也愈来愈急促。
几十载寒暑,侵蚀他的躯壳,始终未曾磨灭他的意志。当风沙再度拂面时,腐朽的木匣隐约露出在石碑旁被掘出的坑中,沉重的双臂终是解脱。扯出几丝难看的笑容,一股疲敝袭扰心扉,男人的眼神渐是涣散。
天穹之上,金乌不再凌空。灿烂落日挥洒金黄,绚丽且凄美。余晖笼盖中,男人拥着锄头背倚石碑,慵懒地沐浴着太阳最后的辉煌里。堆积的劳累带来困意,令他的眼皮逐渐遮盖浑浊的眸子,一切的尔虞我诈,下一瞬间全然被放逐出脑海。
他,开始享受数十年人生中,罕见的惬意。
或许,只是一小会儿。又或许,过去许久。总之,一马奔腾在前,马车紧随其后,嘈杂的声音搅扰这超然于世的美妙。意识回归躯壳,男人扶着锄头徐徐而起,垫着脚远眺依稀轮廓,他明白是他来到。
朦胧月下,他的心涌出前所未有的期待。下一刻,溢出的期待化作嘴角会心的笑容。闯进视线的马车意味着什么,他最是清楚。随手将锄头丢进坑中,笨拙的身体紧随滑落,碎石撕烂衣衫甚至划开褶皱的肌肤,但这又如何?
浑身疼痛中,男人俯身挖出木匣,待他昂起头颅时,目光与石碑再度交汇。它是一块饱经风霜却未曾镌刻任何一个字的石碑,只是他已经读出无数的内容,只因石碑代表着他的过往,他的记忆。
渐渐,疼痛消散,或者暂时不被感知,男人任由思绪被旧日画面支配。不知何时,回忆与现实交错,他恍惚看到一个单薄的声音,朝着最伟大的城郭艰难迈步。
他明白,这是四十六年之前的他。他想要制止,想要喊停,只是微微张开的嘴巴,始终不曾发出任何的声音。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想要去长安。
……
“这里…就是西都。”宏伟城墙前,少年略是复杂的语气陈述着一个基本的事实。枯黄的发质,龟裂的嘴唇,干燥的皮肤,乃至挂着血斑的褴褛衣衫,无不透露他的窘境。
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熹平六年,秋,瘟疫肆虐,饿殍遍野。世道动乱,九州上腴的雍地,艰难维持着最后的雍容尔雅。这座萧何四百年前营造的雄伟之都,或许真能恰如其名——长治久安。
承平日久,居住城中的清闲贵族思维里,仿佛安逸地活着就是必然。他们的意识中,无论遥远之地的夏育筹备进击鲜卑,还是咫尺之遥的三辅良田遭到螟蛾侵袭,似乎都远不及古今逸事重要。
就似这一天,长安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话题,只是昨日城门口的落魄少年郎——京兆尹府管事纡尊降贵,亲自领此人进入府邸,令猜测其身份一跃成为城中热潮。
究竟是破败的草原贵族?还是刘氏的宗亲?或者干脆是司马防的私生子?坊间猜测数不胜数,奈何无一正确,只因少年郎的来历,简单而渺小。
他名唤贾诩,出生在武威郡姑臧县,是一位战死边将留在世间的血脉。他有幸进入京兆尹的视线,必须感谢前日回雒述职的戊及校尉,是他途径长安时,将贾诩只身踏遍千里荒漠的经历,当成趣闻分享给长安的贵人们。
午后,京兆尹府客舍。勉强算作长安话题人物的贾诩,默然凝视着铜镜,凝视铜镜中展现的面容,憔悴的面容,他的面容。垂下头颅,屈指算着年岁,有些感慨堪堪停滞在嘴边,只是眼眶已经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