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生才不过十个寒暑,但西边边塞的风沙孕育的他,无论是粗糙的面孔,还是接近七尺的身长,都非十岁孩童该有的模样。丝丝幽怨,不经意蔓延心扉,回忆伺机击碎脆弱的心之壁垒,带出封存的记忆。
掩埋记忆,不只是因为悲伤,更多是曾经幸福。
贾诩最初的记忆里,生活与铁和血无关,只属于书以及家人。安逸的时光,他跟着母亲识字、看书,又将书中内容背诵给母亲,换回几声赞许。过目不忘,是他年幼时展露的天赋,或许在中原是稀疏平常,但在边塞却属罕见。
只是随着他稍稍长大,稍稍懂事。当他无数次被要求躲在家中,只能偷偷窥视着屋外飘荡的烽烟,只能祈祷父兄能够平安归来时。年幼的他恍然明白,他生存的地方,大约是容不下他继续这般优雅、从容却无用地生活。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恢复平常。一次次自我麻痹,等到的结果却是亲眼目睹母亲被掠走。愤恨自己只敢缩在阴影里的贾诩,终于反抗父亲的意志,他在某个夜晚用一把烈火焚尽家中竹简。
倔强看着父亲失望的神情,他不曾后悔。这些父亲费尽心思带回的竹简,无法带给他勇气与安全感,他开始跟随兄长打熬筋骨,开始尝试练习杀敌的技艺。而当这些有用的事情,逐渐占据贾诩的全部时间,他也就变得与寻常边民无甚不同。
倘若一千多日前,羌兵未曾袭击姑臧,他的人生,或许就是复刻父兄的经历:长大成人,以良家子从军戍边。然而三年多前,羌兵确确实实袭击姑臧,也带走贾诩仅剩的亲人——父兄一去未归,甚至尸体也不曾留下。
亲人尽失,贾诩仿佛一夜失语。浑浑噩噩守孝的三年里,他一言不发。而当期满之日,他毫无征兆地消失。没有人知道贾诩发生什么变故,或者说没有人想要知道。但至少贾诩自己清楚,他毅然决然离开生养的故土,并非一时之冲动,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已经度过的三年里,每个昼夜,素缟与鲜血霸占现实与梦境,真实与梦魇编织出的未来图景,无数次粗暴撕开想要结痂的伤痕。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还能保持纯粹与尊严,只是贾诩无法欺骗自己,他想活着,他想见识书中描绘的世界。每每这时,他也总能想起父亲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里,没有你的未来。
现实与梦境的双重折磨下,贾诩在悔恨中度一日,就似过一年。而他在这般煎熬的日子里,足足生活三年!离乡的种子,早在某刻时刻悄然种植,并随着他不愿重复父兄命运的执念,萌芽、生长,进而成为参天大树。
然而命运或许有意玩弄这个可怜的孩子,当怀揣摆脱血色命运的贾诩,带着干粮战战兢兢踏上南下之路时,噩梦中的杀戮怪物,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眼睁睁看着驾驭杂色马驹,高举斑驳屠刀的羌兵袭来,他甚至失去逃跑的勇气,只是重重地瘫坐地上。
无数惨叫声中,贾诩蜷缩着身躯,任由灵魂颤抖。他涣散而无神的目光顾盼着,漠然地看着好心带着他同行的异域商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倒在地上。他漠然地看着无数鲜血从他们的伤口涌出,沿着龟裂大地的缝隙缓慢扩散开去。残酷而美丽,是他脑海冒出的想法。
纵然只是回忆,曾经绝望的阴霾依旧能令现在的他寒毛顿起。幸好结局已经注定,因而当时万念俱灰之感不曾回归。那一日,浑身震颤的他,抱腿垂头瑟瑟发抖,挽救他生命的是另一阵急促的马蹄。
“杀!”
粗狂且简洁的声音,陡然炸响,穿透贾诩的耳膜直达思维。而这本该充斥血腥的字,在那一刻远比韶乐美妙,只因这些声音来自他最熟悉的语言——意味着汉军军骑到来!
“戊己校尉,董。”镜前,失神的贾诩心有余悸喃语。这是当日迎风飘荡旗帜上的文字,亦是深深刻进他心脏的文字。虽然这位董校尉最终拒绝幸存者们同行的恳求,然而绝处逢生的经历足令贾诩们对他铭记感恩。
千难万险,终究在昨日。苦尽是否甘来,还需看今朝。屋外仆役催促声声不歇,只因京兆尹要拨冗见他。整理衣冠,一丝不苟,双拳反复紧握中,呼吸的节奏也在不断调整。只是心中不断的暗示与激励,并不能抹平全部的紧张,好在这些情绪全都被一张古井无波的面孔遮盖。
“或许这风沙摧残的脸,算得上塞翁丢失的马?”忐忑的贾诩自嘲地笑笑。
天与弗取,定受其咎,当仆役声音渐渐不耐烦时,他终于推门而出。一路上,他不断自问着,他的一生究竟能见到几位中二千石的高官?他无法给出答案,但他希望司马防不是最后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