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灰布长衫的叶尔康手提一个棕色的皮箱,行走在一九三八年热闹而又纷乱的西安城街头。虽说已经是秋天了,但古城依旧燥热,似乎空气中都漂浮着一种使人亢奋的东西,仿佛那涌动的热流催开了沉凝在心底的花蕊,使叶尔康倍感悸动。
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所有幻化在脑海里的憧憬在这一刻显得那样不真切,甚至有些恍惚,难以相信。作为十三朝帝王古都,拥有五千多年文明史,北濒渭河,南依秦岭,八水相润,是何等的风光。尽管现如今依然随处可见雕梁画栋的轩昂殿宇,但到底是被“废弃了千年的古都城”,一切显得那样破败不堪,一些断壁残墙很古老了,青砖剥蚀,斑斑驳驳。唯有蔚为壮观的钟鼓楼和高耸入云的大雁塔默默诉说着昔日鼎盛时期的宏大气魄和无与伦比的辉煌。就连六百多年前马可波罗游历于此,写下“城甚壮丽,为京兆国之都会”的景象,也远遁了。
而今,北津沦陷,河南失守,花园口决堤,大批难民沿陇海路蜂拥而入到了西安,耳边到处充斥着中原人的口音。街道上人来人往,商号、钱庄、当铺琳琅满目,运送物资的骆驼队走过,结伴而行的是身着号褂、手握杵棒、用背篓背负着邮件的长途信差,与偶而从头顶上呼啸飞过的银灰色飞机的轰鸣声,形成极强烈的对比!
一些挑担子、拉黄包车的人敞着怀,脑袋上冒着腾腾热气。
在一条街道上,国军招兵站前弥漫起敲锣打鼓的热闹景致,有人滔滔不绝地宣讲、描绘美好的前景。也有学生模样的人在慷慨激昂地演讲抗击日寇的宣言:驱逐日本帝国主义出中国,反对帝国主义瓜分中国!
身为莘莘学子,叶尔康被深深感染,国家危亡,中华民族到了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投笔从戎、奔向驱逐倭寇的疆场上的情怀在他心里涌动。但又一想自己一介书生,纵然有满腔热血,可战争是一种集体和组织互相使用暴力、虐袭的行为,它是以“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为根本目的的军事斗争。正如袁征先生曾在河都大学告诫学子们的话,家国情怀是凝结在骨子里的一种意识,固然“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慷慨志向崇高伟大,但不能说“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思想境界就不是爱国情操了,怀乡之情所蕴含的醇厚韵味同样不失为是家国情怀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也就是说,作为学子,只要学好报效祖国的本领,一样可以身许家国。战争有它的残酷性和毁灭性,如果不懂军事的战略战术,仅靠匹夫之勇,那只能会成为炮灰。赴汤蹈火、矢志不渝的大无畏精神难能可贵,但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勇士,也不是谁都可以上战场的。
正因为如此,走在西安街头的叶尔康没有加入到国军招兵的行列,也没有和来自全国的大批青年学生那样热情高涨地奔赴延安。
到了西安后,叶尔康才得知,西安临时大学改称为国立西北联合大学,并且在几个月前因国难,已经迁往陕南汉中一带。在此之前,由于山西临汾失陷,日寇窜抵风陵渡,关中门户潼关告急。同时,西安也屡遭日机侵扰轰炸。在这种情况下,因师生们不畏艰险,过渭河、越秦岭、渡柴关、涉凤岭,风餐露宿,长途跋涉近千里,到达汉中。后又分赴城固、勉县、南郑,三县六地办学。
当时的西北联大初设了六个学院,分别是:文理学院、法商学院、教育学院、农学院、工学院、医学院,学院下设二十三系。院系之间,原本合组的学校系统有的基本保持,有些混合组成,这给安置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几经调整,形成了后来的基本格局:城固县的考院(贡院旧址)设立校本部及文理学院,文庙设教育学院(后改为师范学院),小西关外原简易师范旧址设法商学院,古路坝天主教堂设工学院;南郑县中学巷内设医学院(后因飞机轰炸迁至城外);勉县武侯祠等处设农学院。有许多著名学者也从各地来到陕南,担负起西北联大在战时教书育人的重任。
在留守的通讯处,经询问得知,战时为解决生源问题,在保证原平津三校的学生就学的基础上,尽量设法容纳各地大学生及高中毕业生。但新生必要的考试还是要参加的,按七比三的原则,即原三校的学生占七成,其他大学的和新招的占三成,在名额范围内,灵活浮动,择优录取。以叶尔康中学时的成绩,自然顺利通过,他和新招的学生,会同从敌占区投奔来的一些三校学生和其他学校的流亡学生,等待集中出发。
由于等候还需一些时日,叶尔康和另外两个投缘的学生在向留守的学生会负责人打过招呼后,自行出发了。按照当初学校迁徙的路线是,从西安到宝鸡沿着陇海铁路坐火车而至,然后再从宝鸡徒步前进五百多里到汉中。但叶尔康他们没有走宝鸡陈仓道方向,而是往南进入秦岭山区,选择古子午道行进。
自古从长安到巴蜀,有六条古道通行,最捷径的就是子午古道。这条古道在秦汉以前就已经出现了,刘邦于“鸿门宴”后,被迫由霸上去南郑就汉王位时,走的即是子午道。子午道因穿越了子午谷,且从长安南行开始一段道路方向正南北向而得名。东汉及唐时期,均曾一度成为国家驿道。子午道也称“荔枝道”,杜牧的绝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说的就是这件事。
也正因为刘邦曾走过,也因了“妃子笑”的缘故,富有探险精神的叶尔康他们走上了这条通往汉中、巴蜀的通道。和他同行的两个男生叫辛明亮、李凯,他们是在西安的客栈等候成绩的时候认识的。辛明亮是个善于思考的人,同时也是个爱较真的人,因酷爱写作,对文字敏感且情有独钟。经过这些时日的接触和了解,叶尔康觉出辛明亮外表看起来柔弱,实际上是个内心包裹着骄傲的人。而李凯是个言语丰富的人,来自黄泛区,不但对日本人仇恨,更对国民党军扒开黄河花园口大堤痛恨万分。起因是蒋介石为阻止日军西进,采取“以水代兵”的办法,下令扒开位于河南省郑州北郊的黄河南岸的花园口渡口,造成人为的黄河决堤改道,数十万老百姓事前毫无闻知,猝不及防,堤防骤溃,葬身鱼腹;洪流踵至,财物田庐,悉付流水,上千万人流离失所。要不是李凯在郑州念书侥幸存活了下来,估计他也难逃厄运,被滔滔洪水吞没。可他的家人没了,在舅舅的资助下算是完成了高中学业。他原本是想当兵抗击日寇的,但有文化的舅舅希望他走“科学救国”的路,像他学习这么好的人,不上大学太可惜了。于是他跑到西安报考西北联大,最终和叶尔康、辛明亮成了校友。
叶尔康和辛明亮没体会过黄泛区人民的苦难,说不出什么。李凯告诉他们,“你们不知道什么叫魂荡魄惊,澎湃动地,呼号震天,其悲骇惨痛之状,实有未忍溯想。那些侥幸不死的人缺衣乏食,辗转外徙,又以饥馁煎迫,疾病侵夺,往往横尸道路,填委沟壑,为数不知几几。即使勉强逃出的,亦皆九死一生,艰苦备历,不为溺鬼,尽成流民,因之卖儿鬻女更是司空见惯,太惨了!”
历史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身为学子,他们除了安慰痛失亲人的李凯,更期望滔滔的黄河水能阻挡住日军西进、南下的进攻步伐,保住西安,护卫武汉。
一路走来,他们领略了秦岭深处的风光,穿关石,过了江口镇,折向西南。沿途岩壁陡峭,先民们深凿的石窝、摩崖石刻清晰可见,还有唐兵马营遗址、石阵等留存。偶尔间能山里人担着桐油等山货到关中,换那么一点食盐和洋布。这些人终年沿着这条古道,跋涉在秦岭丛山之中。有多少父老乡亲曾眼巴巴地站在子午道上,望着前边那青苍苍、暗幽幽的山谷,等待着亲人的归来。
李凯望着身边的悬崖峭壁,心生感慨:“你们说,当年走在绝壁栈道上的汉王刘邦不知是否还会有‘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豪迈气概。”
“你不正在感受呢嘛,你有嘛?”叶尔康也不禁感叹:“难以想象,大唐时期,这般崎岖陡峭的山路,那些从四川涪州给杨贵妃进贡鲜荔枝的人是怎样历经千难万险,把荔枝送往长安的。杜牧的诗莫不是文学想象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