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春天,叶尔康手提皮箱走在一九四六年的秦城街头。
秦城是通往关中平原的门户,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先秦时期,嬴政的先祖就在这一带给周王朝牧马,而后随着封地以及势力的一天天壮大,终究这个被号称“秦”的人们一步步挺进关中,最终成就了霸业。
这里更是一代始祖羲皇的故里,“一画开天”起始了中华远古文明的曙光。
仲春时节,树上的槐花过早地开了。街上行人寥寥,挑担子的小贩无精打采地蹴在墙根下晒太阳。一些商家的铺面逐渐开启,五颜六色的幌子在清冷的晨风里随意飘扬。城北的一溜货运栈显得很是忙碌,一辆辆装好物资的卡车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在老师黄国章的帮助下,滞留了三天的叶尔康总算可以搭上便车西行了。
司机说,先等一会,有个熟客要捎一位远方的亲戚,来了咱就走。
不一会,司机所称的那位“熟客”来了,身后是一位穿着长衫、提着皮箱、看似商人打扮的男子,帽檐压得很低。因要搭乘同一辆货车,叶尔康倒是扫了那人一眼,从感官上算是初步对那商家有了一个粗浅的认知。其实都是搭车的人,过了今日转眼又成了互不相干的陌生客而已。倒是那位和司机说着话的“熟客”引起了叶尔康的注意,同样也是只瞭了一眼,但他感觉这“熟客”似乎在哪见过。就在思忖中,一个面孔猛然从他脑海跳了出来,刘觉民?他赶忙再次抬眼望去,果然是他,没错,还真是。
天哪,是你吗?化名路明远的刘觉民也认出了他,疑问中本能地往前跨了几步,叫着他的名字:“叶尔康!”
叶尔康热烈地回应:“师兄!”
久别重逢,两个昔日的同学紧紧拥抱在一起。
“小叶,还真是你啊!”路明远欣喜地打量着叶尔康。
“我都不敢相信,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叶尔康感到很疑惑,“你当初不是……”
路明远知道他要说什么,赶忙接话道:“哦,我当初离开学校后就去经商了,这些年在西安、河都之间往返,前不久才到了秦城。”
叶尔康似信非信,昔日要奔赴抗战前线打鬼子的热血青年怎么一转身就成了商人?转念一想,他家就是开商铺做生意的,子承父业,也能理解。但这不是刘觉民做事的风格呀,像他那种思想激进,有远大志向与抱负的人岂能甘于做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太不符合逻辑了。
路明远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但并没有再多解释什么,问叶尔康:“你老弟还在从事地质事业?”
叶尔康说:“我除了与山野为伍,还能干什么。”
“那好啊,能从事热爱的工作,我羡慕的很哪。等过几年,说不定我也把专业捡起来,和你一同探寻大地的奥妙,那一定是其乐无穷的。”
叶尔康笑了:“就你?钱挣得怕都黑心了,还能吃得了那苦?”
“那可不一定,论翻山越岭我不会比你差。”
正寒暄着,司机在那边催促了,两位匆匆一面的师兄弟只得道别。路明远说,等过些日子我就去河都,到时候咱们在河都见面细聊。叶尔康握住他的手说,那敢情好,我在河都恭候老兄了。路明远遂把那位穿长衫的被称作王先生的人介绍给了叶尔康,说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
离开秦城后,一路上叶尔康想从那位王先生嘴里再听听师兄刘觉民的一些情况,可王先生往往以“我和路老板仅属生意上往来,别的了解的并不很多”为借口,明显有些搪塞。既然这样,那还是不问的好,免得大家尴尬。
可这位王先生为什么把刘觉民称作“路老板”,叶尔康感到奇怪,莫非他改名了?世上改名的人很多,哪里有把姓也一同改掉的?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叶尔康侧脸看了旁边挨着的王先生一眼,心想,不知这位王先生是否清楚他的生意合作人原先叫刘觉民。既然刘觉民要改名,肯定有什么隐情,他还是不说破的好,万一存有这样那样的隐情,让不知底细的人晓得了给刘觉民招来麻烦,那就糟了。
王先生倒也是个善于言谈的人,这可能和他的职业有关,不管古今中外还是商场与战场的事,他总能滔滔不绝地讲上一大串。说到眼下的时局,司机问道,听说前不久美国飞机从北平空运国民党军队到了长春。王先生笑了笑说道,那又能怎样,都是表面上的,关键在于民心。民心是一杆秤,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自古以来就如此。叶尔康接话道,我们这个民族太多灾多难了,连绵的战火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但愿不要再有战争!王先生说,是啊,整个国家满目疮痍,这的确不是哪个愿意看到的。可有些人非要挑起战端,那怎么办,只有拿起枪抗争了。司机随口问道,王先生是共产党吗?这问题也是叶尔康想知道的,如果能确定王先生是共产党,那么刘觉民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谁知王先生反问了一句,你看我像共产党吗?司机说,这哪能看出,你脑门上又没写字。司机进而又说,不过我倒是赞同共产党的主张,听从陕北过来的乡党说,共产党对老百姓秋毫不犯,得民心的很,即使那些扛枪的士兵也丝毫不打骂老百姓,那像秦城的驻军,稍不合适,枪托子就往你身上砸了。王先生微笑着给司机点了一支烟,劝说道,你老哥看来是个直性子人,不过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万一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还了得。不过我和叶先生听了倒无妨,你说呢,叶先生?叶尔康回应道,我是不过问政事的人,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就出了。倒是王先生提醒的对,往往祸从口出患从口入,还是小心的好。
一路走来,叶尔康感觉这个王先生看似大大咧咧,天南海北无所不谈,但到关键处往往显得很谨慎,几近滴水不漏。也就是他的刻意掩盖与过分的谨慎,让叶尔康断定,他绝对不是一个商人那么简单,身份仅仅是披着用来掩饰的外衣而已。特别是他那洞察一切的眼睛,里面藏有一股不易为人察觉的神秘。
到后来叶尔康装作睡着了,是王先生在和司机聊天中的一句感慨的话让他更加断定,这王先生不仅仅是商人,他去河都一定是肩负了使命的。当时司机说,天到底暖和了,阴坡里的雪要不了多少时日也该化了。王先生颇为动情地说,是啊,明媚的春天真该来了,相信总有一天,我们脚下这块土地从此再也不会有严冬了。
按理说季节变化是一种自然规律,怎么能说“春天到了,从此就再也没有严冬呢?”这分明是有所隐喻的,如果这王先生真是延安那边的人,或他从事着秘密的工作,说出这般话语就毫不奇怪了。只是叶尔康不很清楚当前的时局,但他希望,不要有战争。他也清楚,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若违背了这一亘古不破的真理,迟早会被人民抛弃的。
车子翻山越岭,整整走了一天。待进入河都城,已是月挂中天了。由于叶尔康供职的地调所在河都西郊,这个时间点已经没法回去了,他只好打算到旅社登记一张床铺。
就在叶尔康和王先生刚分手不几分钟,突然南市街那边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持续时间不过几十秒钟。叶尔康停下步子望去,街上的行人纷纷奔逃,他不知发生了什么。紧接着,陆续有一些人先后从裘宅跑了出来。
裘宅的主人叫裘世荣。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院是裘世荣花大价钱修建的,在河都城可谓数一数二。此时突然从裘宅传出枪声,且燃起熊熊大火,不明就里的叶尔康站在那里观望。尽管街灯比较昏暗,但月亮很好,他看见那些从裘宅跑出来的人手里提着枪,慌里慌张迅速分散,逃跑了。
看来是裘宅出了事。
就是叶尔康的这一观望,让他不自觉地充当了目击者,却浑然不知,还在思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时候,其中有个人提着枪往他这边冲了过来。就在这时,身后一双有力的手拉了他一把,继而被拽着快速躲进了旁边的小巷。借着月色,惊魂未定的叶尔康这才看清是刚刚分手了的王先生把他拉了过来。王先生示意他不要啃声,两人身子紧贴在一户人家的门洞下。那个追击而来的人在巷口停顿了几秒,往里瞅了瞅,这才掉头拔腿跑远了。由于紧张,叶尔康没注意到王先生手里也提着一把枪。
“叶先生,你不能去旅馆了。”王先生压低声音说:“这外面的情况不明,你此时去旅馆倘若被人盯上,弄不好有生命有危险,还是跟我走。”
“方便吗?”叶尔康问。
王先生说:“你是路老板的同学,有什么不方便的。”
叶尔康一想也是,看来只能这样了。
穿过窄小的巷道,叶尔康跟着王先生往另一条街走去。
走不远,在一家贸易公司的门店前停住,王先生往左右瞅了瞅,这才叩了几下门环。停顿了数秒,他又按刚才的节奏敲了敲,屋里灯亮了。里面的人也没问是哪个,一个身穿睡裙的年轻女人打开了门。背光里,叶尔康并没有看清那女人的面容。王先生示意叶尔康赶快进去,同时又往街面扫了一眼,这才转身把门闭上。
待进了屋,灯光下,叶尔康再次打量那女人一眼,这一看顿时令他惊讶地长大了嘴,没想到站在面前的竟然是江薇。尽管已有好些年不见,她显得比在城固时成熟了许多,且烫了头发,有种小妇人的模样,但叶尔康一眼还是认了出来。
意想不到的会面竟会是这样的方式,两人没有丝毫的心里准备。江薇有点疑惑,把问询的目光投向王先生。
王先生说:“他是路老板的同学,我们是坐同一辆货运车来的。”
江薇似乎明白了,不等她说什么,叶尔康出声了,“是我呀!还认得不?”他不知江薇是否也把名字给改了,不敢贸然叫出来。
“叶尔康,还真是你呀!简直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江薇很惊喜。
王先生有些意想不到:“原来你们也认识?”
叶尔康说:“岂止认识,老朋友了。”
王先生猛然反应了过来,“哦,那你们一定是当年西北联大的同学了。”
“对呀。”江薇进一步说道:“从前我们没少在他租住的农舍里打牙祭。他是老路的师弟,我和菽萍有空了就去古路坝,那时我们四个人很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