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江北在中京的南面,而这里也不是南边,但是他觉得,她现在一定在灯火通明的地方,轻轻放下一盏河灯,那河灯里有无数的人,可能也有他,但是,却永远也不会只有他。
她怜悯、护短,一如既往的看待他与别人不同,却也不会太过不同,就好像她如浓墨重彩的画,而他的纸上永远只有浅淡几笔,她是他画卷上的三分墨迹,成了他人生中唯一的颜色,但最终却只有与她同样张狂恣肆的颜色,方能够入得她的丹青,与她相得益彰。
这个人,不是他。
雨越下越大,中京少有如此大雨,庄稼人在担心涝灾,而为官者却担忧城主的身体。
第二日的朝会果然没能开,城主府里手忙脚乱中却透出一丝有条不紊。
所有的一切都在从前的无数个雨天练习得一丝不差,捧水的婢女从花厅拐过,穿过回廊,接了满满一盆水来,然后步履平稳的返回,再将帕子浸湿,为城主擦拭。
太医搭脉、商讨、抓药、煎药、施针,总是如此循环往复。
此次唯一不同的是,婢女的脚步更快了,太医施针的时候穴位更加复杂,城主府内人来人往不断。
江通面色复杂的等在门外,不敢贸然进入打扰太医诊治。
江别枝反而更加稳得住些,扶着父亲,面色沉静。
“我们着急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还是请小王爷快些回来才是。”
江通点头,他已经着人快马加鞭通知正在津渡边城整合军队的余一痕了,希望他能够快些回来主持大局,毕竟虽然他位高权重,但也不能在城主府内任意做主。
太医已经说明,希望能够请到江南的苏公主亲自来一趟,否则城主的病情他们不敢妄下定论。
江通眉头紧锁,如若苏沫只是十方老人亲传弟子,他们即便三顾茅庐去请又有何不可,但是身为江南城主的女儿,唯一的公主,苏少主的胞妹,他们真的没有把握能够让她亲自来一趟中京,替城主医治。
现下恐怕只有小王爷亲自去请,才有一二可能。
但是即便快马加鞭赶去江南,也一定需要半月光景,一来一回,到那时城主的身体已经如何,这是江通不敢想象的。
“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江别枝咬着下唇,坚定地说。
苏适意正躺在床上睡不着,她反反复复想着今天的一点一滴,想着河灯的形状,想着叶紫檀的每一句话,想着那件墨狐大氅的温度,想起那个吻…
她抬手抚上唇边伤口,倒吸一口凉气,还有些痛。
他的行径大约就是像小孩子吃糖一般,先咬一口,就再也没人能够抢得走。
想到这儿她略有些憋屈,难不成她是个物件,还要先到先得,啃上一口以示主权?
她抱着被子滚来滚去,一个不留神撞到墙上,疼得直冒眼泪。
苏适意甩甩脑袋,告诉自己别再想了,否则今晚睡不好,明天不一定闹出什么乱子来,毕竟还在江北的地界,不好太任性。
但是今晚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走马灯一般在她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甚至于到后来即便睡着了也是精神恍惚的半梦半醒。
睁眼的一瞬间苏适意就知道大事不妙。
她的头特别痛,心跳强势,眼皮沉重,狂躁的血液和满身的戾气就要破体而出,最可怕的是,当她想到这种痛苦她只能忍着,甚至没有办法缓解的时候,脑袋里就好像有个小人,在她的身体里不安分的跳动着。
唯一的办法就是挨到晚上,然后狠狠的补上一觉,睡到明天天亮,否则其他任何办法都没有用。
她的眸子如同墨汁滴入清水,阴郁漆黑,神情极度不耐烦,仿佛随时有可能暴起伤人。
墨三才看到的就是这样的苏适意。
他不得不做好准备迎接她接下来的攻击。
还在不韪山庄的时候,她曾用理智逼迫自己不能对人出手,而是直接跳下不清湖,以期褪去身上戾气。
她不会水,差一点出事,后来还得了好几日的风寒,昏迷不醒,浑身发抖。
墨三才不会让她再一次乱来,最好的办法是让她发泄自己的戾气,这样至少她会舒服一些。
她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朝他动手,而是缓缓软倒在地,倚靠着门框面色发白。
墨三才掰开她的手,凑近听到她唇齿中逸出的破碎的词句,“南…南言…”
墨三才怔愣了一下,扶着她的手松了松。
过了一会,他又迫切的问道:“南言有办法吗,他可以缓解吗?”
苏适意艰难的点头。
簪花节要持续好几日,今日正是要请石像的日子,南言忙碌着诸项事宜,书房来往许多人。
墨三才站在主殿外,有不少人与他施礼,一项进退有度,气质儒雅的他看起来却分外焦急。
里面正在议事,他无实职,不好入内,但是苏适意的情况真的拖不得,他还从未见她如此严重过。
一时顾不得许多,他冲了进去,先匆匆施礼以示歉意,在众人注视下压低声音在南言耳边道:“阿茶发病了。”
底下的官员就看着少主如一阵风似的从门口掠过,再也不见踪影。
这两个人不稳重的样子随便看见一个都能当作谈资说好几天,今日两个一起失态,反而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苏适意脸色阵阵泛白,已经隐隐出现青灰色,她恨不得自己立时晕过去,总好过现在这样忍受一阵一阵难以承受的疼痛。
比在她身上戳窟窿还要难受,但是又不会对她造成明显的伤害,这种无名之痛连十方老人都觉得棘手。
唯一让她觉得有效的是南言给她输入内力的方法,但是元夕曾经尝试过很多次,并没有达到效果。
看来是有特别的方法。
南言赶来的时候,床上的人已经彻底痛晕过去了,但是眉头依旧紧蹙,看起来极其痛苦。
直到日头西斜,苏适意才醒过来。
她躺了一天一点东西都没吃,醒来的时候齐嬷嬷为她准备了清淡的吃食,都热腾腾的摆在桌上。
她大快朵颐的时候想起自己恢复的这么好,肯定是南言来过了。
喝汤的间隙问了一嘴南言和墨三才的动向,齐嬷嬷的表情有点奇怪。
“少主与墨少爷…正在切磋武功。”
苏适意被汤烫了一下。
墨三才和南言如果要打一架,大半个武林的人都会削尖了脑袋来此观看,剩下一小半的人也会为了看脸而来凑热闹。
但是莫名其妙的切磋什么武艺…更何况南言最近一定忙得不可开交,联想到齐嬷嬷的表情,她总觉得不太对劲。
于是她问齐嬷嬷要了几盘点心,拖了把椅子往他们过招的竹林里去,想了想又带上了自己的佩剑,水竹。
水竹是师父专门为她打造的,与她功法相契,
有了趁手的兵器,她方觉得安心不少。
刚接近竹林,一阵疾风迎面而来,苏适意放下椅子,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提剑挡在面前,一个旋身,水竹发出“铿”的一声,余音如水波荡开。
她活动了一下被震的有些发麻的手,撇嘴,“啧,打得也太狠了。”
亦步亦趋的走向竹林深处打斗最激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