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回来时,一只羊刚被保姆阿姨们抬进厨房,裹着白色大塑料袋骇然躺在地上。
她挤开正要挂包的我,丢过自己的包,甩下羊绒大披肩,一股风冲向李姨,叉起腰呵斥她,“我家少了你吃的羊肉?”李阿姨给吓呆了,惊慌瞄了我一眼,抄起双手使劲往下拽毛衣。“来,跟我抬出去!看就肉腿都不会动了!就不怕这是给毒死的?”母亲边咆哮着就亲自动手,扯住前腿往外拖,塑料袋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手撕泡沫箱的刺耳声音。
母亲在门口看见了我们。
我想跟她理论什么,但关键问题是我不能呼吸,不管是呼还是吸,只要一动,蓄满了委屈的胸腔就像给合起了闸,随时将眼泪送上眼眶来。哆嗦的喉咙连发声都费事,什么堵在鼻腔,我回转颤抖的身体,上楼。
我身陷缧世,周围仿佛给人抽空了氧气,想狠狠摔门却没有力气,拖着行将散架的身体,小心翼翼张合着的嘴,像一条被撂在沙滩上的鱼。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跟这个聒噪的世界已离得太远,脚踩广袤无垠的沙漠,体力消耗殆尽,却找不到家的方向。我垮下肩膀,滑落肩膀的包,努力超窗户挪去,伸手开了一点点窗户,寒风“嗖一下”灌进来。街上灯火辉煌,来来往往的汽车声滞涩吃力,去向他们要去的地方。
门口,一辆白色酷路泽开了进来,那么一分钟,我懵了。血液一下子涨满脑袋,身体失去了知觉,我用尽力气抓着窗台,泪眼朦胧中看清楚了近我咫尺的那一切。
那辆车的两道灯光照亮了绿皮垃圾桶,还有垃圾桶旁边的阿斯汉,还有羊。他蹲下身子,抓着一条羊腿往背上拉,大概塑料布很滑,两次都失败了,他跪了下来,朝着我家门口的方向,抓紧两只腿,让羊趴在自己背上,吃力地站起来,掉转头,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卫室停了下,接着微微一蹲,做弹跳状,整个的羊,整个的他的自尊又回到距离他高傲的头颅很近的地方。他没有戴起羽绒服帽子,我能清楚地看到他呼出一口一口的白气,从耳边后飞走,还有双手凸起的腕掌关节。直到他拐弯走上街道,刚才他站着目送我的地方,才脱离了我的视线。
我总是慢人家一拍,明知他已走远,我的目光还瘫在他出发的地方,不晓得早该离开。一个穿着厚厚的大衣的保安,缩着肩膀跺了跺脚,终于,雪下得更猖狂了。
与其说我败给了母亲,倒不如说我败给了伦常。然而,就此哭哭啼啼,断送自己的爱情,我不甘心。
北风夹裹着雪花,唔唔咽咽吹过屋顶,吹得电线嗡嗡直响。我扯起未来得及解下的围巾一角,擦了把脸,踉踉跄跄下楼。
山水市的市区很小,呈鸡蛋形,从头到尾走,也就二十分钟。阿斯汉家离我家三个路口,途经清真寺,再往前走,过桥洞,右拐就到了他家。他的小区尚未完善,正在做绿化,通往他家的路也正在修葺,一边靠着小区,一边是高耸的铁道,黑洞洞一个长廊。
红灯亮起时,我刚好行驶到近他十步左右的地方。他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杨树下,雪花落了一身,羊靠着自己的一条腿,接着掏出手机,好像给什么人打电话或发信息。但雪花扑簌簌落在手机上,使他不得不蹲下来,扯起衣裳,好像兜着打火机点烟的样子,很快,他看似轻松地站了起来,揣回手机佝偻着肩膀,双手捂起耳朵,十来秒之后,他弯腰接过羊,吃力地背上了背,继续向前走去。
他开始走的时候,我听见手机“滴滴”的两声,我恍然明白阿斯汉刚才干了什么。他不想让我为难,所以选择主动退出,或许他早已料到这样的结局。
雪已经盖了两厘米之多的一层,车辆寥寥无几,我停靠在马路边,座椅放倒,想在万径无踪的寒夜里,让雪将我和我的车覆盖,躲在不足两平米的狭小空间里独自咀嚼分手后的悲伤,或者死了也可以,母亲在天晴雪霁的明早,颤抖着双手晕开我车上的雪,哀嚎着求大夫:救救我女儿,她还在流着泪!大夫会晃动我的手臂给母亲看:你看,胳膊都僵了......然而,当我终于有勇气打开信息时,我愣在原地,他说:小程晨,我已安全到家,早点睡觉哦,最好睡成猪的样子。
这就是蒙古人,认准了谁就那么真心,那么耿直,就那么死心塌地,这是蒙古族的特性,我们汉人学不来。也许,萧何不是,张良不是,魏征也不是,几千年前那个替兄挡刀的的子寿才是他崇拜的英雄吧;我记得他也喜欢那本叫《追风筝的人》,那个哈桑,那个仆人,也该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吧。阿米尔说:他真纯洁的该死,跟他在一起,你永远觉得自己是骗子。阿斯汉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吗?
我如果正常开车,早就撵上了他。可是眼泪总也擦不完,我讨厌自己撇着嘴角张着鼻孔的样子,太丑。我努力克制自己,想自己该怎么办?我没办法置父母于不顾,跟着自己的心爱的人私奔,阿斯汉也不许,就像父亲自蒙眼睛,拉起生活的大磨,还要遭母亲刻薄的挖苦,却也没有离婚一样。从某种程度上讲,母亲在我与父亲身上下了某种魔咒,我们义愤填膺,却奈何不得。
阿斯汉转向那个黑洞洞的巷子时,我才赶上,我没有叫住他,只是停在入口,打开了远光。我想,我不能让自己的男人受累,还要叫他受气。他需要阳光,我愿报以微笑,他需要夜行,我会为他掌灯。可他却停了下来,半蹲着身子,让羊从背上滑下来,支起一条腿。羊再一次靠在阿斯汉的腿上,他腾出的双手从眼睛位置往两边一抹,一寸一寸回过神来。
终于抹干的眼睛再一次模糊不清,我掐着手机向他示意了一下,“为什么......还要这样?”终究还是要开口,我哆嗦着嘴唇接着说道,“发信息?”“怕你太委屈……”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薄薄的单眼皮向下撑着,和一眶泪水形成一堵墙,他双手揣在兜里,一脚在地上画圈,通红通红的耳朵露在外面。我伸出双手,为他戴起帽子,搓热手心,给他捂起了耳朵。我看到他决心稳住的墙轰然倒塌,泪水越过了苍白的脸颊......